第3章
从那天起，一种无声的默契在客栈的清晨里悄然形成。
每天六点刚过，我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拿着那根顶端带铜钩的长竹竿，轻轻走上二楼，来到"闻桂"房外。
这个习惯其实是从祖母那里继承来的。她总是说，清晨的风是天地间最纯净的气息，应该让它在屋子里自由流动。
我用竹竿小心翼翼地将那扇支摘窗撑开一道恰到好处的缝隙——既能让江风携着清冽的空气和愈发清甜的桂花香流入室内，又不至于让晨间的寒凉惊扰了住客的好梦。
这个动作我已经做了无数次，却从未感到厌倦。每一次撑开窗户，都像是在开启新的一天的序章。
我做这件事的时候，总是格外轻手轻脚，像完成一个古老的仪式。
有时，我会透过窗缝，看到屋内林晚放在椅背上的外套，或是桌上摊开的书本、画册，但我从不多看，撑好窗便悄然离开。尊重客人的隐私，这是经营客栈的基本原则。
而林晚，也总会在我下楼后不久出现在厨房。有时是温好两个鸡蛋，有时是熬一小锅清粥，灶台上永远会留下一张内容各异的便签：
"今日蛋好像煮老了，见谅。"
"试着用这边的米熬了粥，不知合不合口味。"
"街口婆婆卖的酱菜，配粥应该不错。"
今天，便签上画了个小小的笑脸，旁边写着："新学的溏心蛋，希望成功。"
我拿起那颗温热的蛋，在桌角轻轻敲开，蛋白凝固得恰到好处，蛋黄果然是溏心的，橙黄鲜亮。我忍不住微笑，把这颗完美的溏心蛋放在粥上，又撒了些她买的酱菜。
"今天成功了？"林晚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毛衣，显得格外清新。
"相当成功。"我指着碗里的溏心蛋，"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样的？"
她笑了笑："猜的。我觉得你应该不喜欢太生的，也不喜欢太老的。"
我有些惊讶于她的细心。确实，我偏爱这种恰到好处的溏心蛋，蛋白凝固，蛋黄流动，既不会太生腥，也不会太干噎。
我则会泡上一壶本地产的野山茶，茶汤清冽，回甘悠长。我会就着林晚准备的简单早餐，在院子里那张老藤椅旁的小几上，慢慢吃完。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到整个院子和那棵老桂花树，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然后，往往能在江边，或是古镇某条青石板巷口的早点摊前，"偶遇"散步归来的林晚。这已经成为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约定。
她似乎对古镇充满了探索的欲望。每天背着那个半旧的帆布包，里面装着素描本和一台看起来颇有年头的胶片相机。她画下了拱桥的每一道石痕，拍下了巷弄里每一个斑驳的门墩，有时也会坐在江边的石阶上，对着泊岸的乌篷船发呆一整个下午。
"今天又去了哪里？"某天傍晚，我看她回来，随口问道。她帆布鞋的鞋边上沾了些泥土，想必是走了很远的路。
"随便走了走。"林晚的回答总是这样轻描淡写，但她从包里取出素描本，翻到其中一页给我看，"你看，这是今天在沈氏宗祠画的，那里的木雕真精美。"
画上是宗祠梁柱上的缠枝莲纹样，笔触细腻，连岁月的痕迹都勾勒了出来。她不仅画出了图案，还在旁边做了详细的标注，记录着雕刻的技法、可能的年代，甚至还有一些自己的推测。
"你画得很好。"我由衷赞叹，"而且很专业，像是学过艺术史。"
"在大学旁听过几门课。"她轻描淡写地带过，又递过来一包用油纸裹着的桂花糕，"西街那家老字号买的，据说很出名。"
"李婆婆家的，她做这个快四十年了。"我接过，打开油纸，香甜的气息扑面而来，"谢谢。"
"老板你好像对镇上每家店都很熟悉。"她在藤椅上坐下，轻轻晃着。
"生在青川，长在青川，自然熟悉。"我掰开一块桂花糕，里面的桂花馅料饱满，"李婆婆的孙子和我从小一起上学，以前经常去她家蹭糕吃。她总会多给我一块，说我太瘦了，要多吃点。"
"真好。"她的眼神有些飘远，"这种在一个地方扎根的感觉，一定很好。知道每一条巷子的名字，认识每一个街坊，记得每一家店铺的故事。"
"林小姐不是青川人吧？"我试探着问。虽然早从她的口音听出是北方人，但还是想确认一下。
"嗯，我从北京来。"她顿了顿，补充道，"请了年假，想来南方看看。"
"第一次来青川？"
"是的。"她的回答很快，但眼神有一瞬间的闪烁，"第一次。"
我没有戳破这个显而易见的谎言。那张蓝布裙的照片，还有她提到外婆时的神情，都在告诉我，她和青川的渊源远不止于此。但我也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时候到了，自然会说出来。
半个月的时间，就在这种平淡而奇妙的默契中缓缓流淌。我们聊天的内容渐渐多了起来，从青川古镇的历史，到客栈里住过的形形色色的客人，从我过世的、擅长酿造桂花酒的祖母，到林晚北方家乡的秋日风光。
"北京现在的银杏该黄了。"有一天吃早饭时，她忽然说，"我住的那条街上种满了银杏，秋天的时候，整条街都是金色的。"
"那一定很美。"我说。
"美是美，但总是太匆忙。"她轻轻搅动着碗里的粥，"没有人会停下来欣赏。大家都很忙，忙着上班，忙着赶路，忙着生活。"
"在这里，你可以慢下来。"我说，"青川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她笑了："是啊，这里连猫走路都是慢悠悠的。"
她说的没错。橘猫"桂花"此刻正迈着优雅的步子从我们面前经过，每一步都踏得从容不迫，仿佛在巡视自己的王国。
但我敏锐地察觉到，林晚几乎从不提及自己的现在，也不说她为何独自一人来到这偏远的古镇，一住就是这么久。她像一本被紧紧合上的书，只偶尔泄露出一两行耐人寻味的标题。
而那半张蓝布裙的照片，也再未出现。仿佛那天门口惊鸿的一瞥，只是我午后阳光下的一個恍惚。
直到那个秋雨骤落的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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