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嚎坡废墟一夜的混乱与惊魂,如同浸了冰水的鞭子,抽打在每一个幸存罪卒的心头。毒蚊的袭击虽被篝火和拍打勉强遏制,但许多人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红肿发黑、奇痒难忍的毒疮,空气中弥漫着草药的苦涩和伤口的腥臭。天刚蒙蒙亮,在刀疤老卒不耐烦的催促下,这群身心俱疲的“人牲”又被驱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返回了那阴冷污秽的地字三号地窟。
一踏入那熟悉的、混合着霉烂与尸臭的湿寒气息,劫后余生的庆幸瞬间被更沉重的绝望淹没。昨夜的经历非但没有带来喘息,反而像是在每个人的脖子上又套上了一道无形的枷锁。陈默沉默地回到自己靠近尸堆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岩石,右小腿被残符净化过的伤口传来清晰的愈合感,与周围环境的污秽和自身的疲惫形成鲜明对比。然而,这愈合感带来的并非喜悦,而是刺骨的寒意。
瘸虎那冰冷锐利、洞悉一切的目光,如同附骨之疽,在他脑海中反复闪现。
整整一天,地窟里都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死寂。伤者的呻吟声都低了许多,仿佛连痛苦都变得麻木。瘸虎待在他那个避风的角落,闭目养神,如同真正的磐石,对周遭的一切漠不关心。他甚至没有处理自己身上被毒蚊叮咬出的红肿毒疮,任由它们溃烂流脓,仿佛那些伤痛与他无关。只有他腰间那半截褪色的平安符,在偶尔挪动身体时,会从破旧的皮袄下摆露出一角。
陈默强迫自己不去看瘸虎的方向,努力蜷缩着,试图融入阴影。他一遍遍回想着昨夜残符净化伤口时的霸道与精准,那吞噬毒煞、修复自身的诡异能力,让他对这半张焦黑符箓的来历和本质充满了更深的恐惧与疑惑。它到底是什么?它选择自己,是福是祸?而瘸虎…他到底知道多少?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地窟深处堆积的尸体散发出的腐臭,似乎比往日更加浓郁,混杂着伤者伤口溃烂的腥气,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浊流。陈默胸口贴着的残符,在这浓烈的污秽与死亡气息中,再次传来极其微弱、却持续不断的渴望震颤,贪婪地汲取着地窟深处淤积的阴寒秽气。这震颤如同黑暗中一颗不安分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提醒着他怀揣的秘密。
终于,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再次灌满了地窟。入口处的木栅门被重重关上,隔绝了最后一丝微弱的天光。洞壁高处零星的火把摇曳着昏黄的光晕,将扭曲的人影投射在湿冷的岩壁上,如同群魔乱舞。疲惫和伤痛让大多数人很快陷入昏睡,沉重的呼吸和压抑的呻吟在黑暗中交织。
陈默却毫无睡意。他蜷缩在岩石的阴影里,神经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他能清晰地听到远处尸堆旁耗子窸窣啃噬的声音,能闻到那股甜腻的腐臭越来越近,更能感觉到…一股冰冷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穿透黑暗,牢牢地锁定在他身上!
来了!
陈默的心脏骤然缩紧!他猛地睁开眼!
借着远处火把微弱摇曳的光,他看到瘸虎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面前!高大的身影如同从黑暗里凝结出来的鬼魅,将他彻底笼罩在冰冷的阴影之下!瘸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寒光,如同盯住猎物的毒蛇!
没有言语,没有预兆!
瘸虎那只布满老茧、如同铁钳般的大手,带着一股腥风和难以抗拒的巨力,快如闪电般抓向陈默的胸口!目标明确——正是他贴身藏着残符的位置!
陈默瞳孔骤缩!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猛地向侧面翻滚!同时右手下意识地护住胸口!
嗤啦!
单薄的囚衣被瘸虎的指尖撕裂!冰冷的空气瞬间灌入!但陈默的翻滚堪堪避开了要害,瘸虎的指尖只在他胸口留下几道火辣辣的血痕,并未能直接抓住符箓!
“哼!”瘸虎一击落空,眼中寒光更盛,没有丝毫停顿!他左腿虽然瘸,但动作却快得惊人,如同跗骨之蛆,一步踏前,那只沾着泥污和血渍的粗糙大手再次探出,这一次,带着更加凌厉的破空声,直取陈默护在胸口的右手腕!他要先废掉这只碍事的手!
陈默刚刚翻滚落地,旧力已去,新力未生,根本来不及再次闪避!眼看那铁钳般的手就要抓住自己的手腕,一股死亡的寒意瞬间笼罩全身!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嗡!!!
他怀中那半张焦黑残符,仿佛感受到了宿主遭遇的致命威胁,猛地爆发出比昨夜净化毒伤时更加狂暴、更加灼热的反应!一股无形却极其强横的震荡之力,如同沉睡的凶兽被彻底激怒,毫无征兆地从符箓内部轰然爆发!
这力量并非向外扩散形成防御光晕,而是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向近在咫尺的瘸虎!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在黑暗中响起!
瘸虎抓向陈默手腕的动作猛地一滞!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气墙!他魁梧的身躯剧烈一晃,闷哼一声,脚下竟不由自主地“蹬蹬蹬”连退三步!每一步都在泥泞的地面上留下深深的脚印!他按在腰间平安符上的左手猛地收紧,眼中第一次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骇!那并非恐惧,而是对超出认知力量的震惊!
这股反震之力来得快,去得也快。残符爆发的光芒在陈默衣襟下一闪即逝,随即迅速黯淡下去,仿佛耗尽了刚刚积蓄的力量,重新变得冰冷沉寂。但就是这刹那的爆发,为陈默争取到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他趁势猛地向后翻滚,拉开距离,背靠着冰冷的岩壁,剧烈喘息,胸口撕裂的伤口传来阵阵刺痛,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破胸膛!他死死盯着几步之外稳住身形的瘸虎,右手依旧紧紧护在胸口,指缝间能感受到残符那迅速冷却的余温。
瘸虎没有再立刻进攻。他站在原地,胸口微微起伏,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陈默护在胸口的右手,眼神变幻不定,震惊、贪婪、忌惮、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了然,在其中激烈交织。刚才那股无形而霸道的力量,无疑印证了他昨夜在狼嚎坡废墟看到的诡异景象!
“果然…”瘸虎的声音沙哑地响起,打破了地窟死寂的黑暗,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器,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冰冷,“小崽子…你怀里揣着的…不是平安符…是张…吃人的‘本命符’!”
“本命符?!”这个陌生的、带着浓重不祥意味的词,如同惊雷般在陈默脑海中炸响!他从未听说过!
“呵…不懂?”瘸虎看着陈默眼中瞬间闪过的茫然和更深重的警惕,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冷酷、充满嘲讽的弧度,“也对…你这种刚断奶的小雏儿,哪懂这些要命的东西…”
他缓缓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再次带来沉重的压迫感,但这一次,他没有再贸然出手,只是用那双锐利如刀的眼睛死死锁定陈默:“告诉老子…那符…你从哪弄来的?祖传的?捡的?还是…哪个短命鬼给你的?”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逼问。
陈默的脑子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转!否认?刚才符箓自主爆发的力量就是铁证!承认来历?这符箓关系到他最大的秘密和可能的身世,绝不能泄露!瘸虎的态度诡异而危险,贪婪与忌惮并存,绝不能信任!
电光火石间,陈默做出了决断。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甚至带着一丝被逼问的委屈和愤怒:“…是…是一位云游的老道长…看我可怜…赠予我…说能…能保平安…”他半真半假地编造着,目光没有躲闪,反而带着一丝少年人的倔强迎向瘸虎的逼视,“昨夜…昨夜在狼嚎坡…就是这符…救了我…”
“云游的道长?保平安?”瘸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声。他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讽和怜悯,如同在看一个即将被送上祭坛却懵懂无知的祭品。
他猛地踏前一步,几乎要贴到陈默面前,那股混合着血腥、汗臭和腐朽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他微微俯身,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毒刺,狠狠扎进陈默的耳膜:
“保平安?嗬…小崽子,你被骗了!被那老道士骗了!被这鬼符骗了!”
他枯瘦的手指,带着令人心悸的寒意,隔空点向陈默护在胸口的右手。
“这根本不是什么平安符!这是‘本命符’!是以符主自身精血魂魄为薪柴、为祭品,才能驱动和维持的邪物!它现在护着你,是因为你还有用!它在你身上扎根了!它在吸你的血!啃你的骨!嚼你的魂!”
瘸虎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带着一种刻骨的怨毒和绝望的认知: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它偶尔能救命?觉得它是依仗?呸!那是在养猪!养肥了再杀!它吸得越多,你就死得越快!你以为昨夜它救你是好心?那是它在护食!护着它寄生的炉鼎!”
“老子告诉你!用这种邪符的,没一个有好下场!修为越高,死得越惨!你这种连门槛都没摸到的凡人…嗬嗬…”瘸虎脸上露出一个极其残忍、又带着一丝兔死狐悲的冷笑,“…活不过三年!最多三年!你的精血魂魄就会被它吸干榨尽!死得比老子还难看!连投胎的机会都没有!”
“活不过三年!”
这五个字,如同五把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陈默的心脏!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血液!
他感觉一股寒气从头顶直灌脚底,四肢百骸瞬间冰凉僵硬!怀中的残符冰冷地贴着他的皮肤,那曾经带来一丝暖意和希望的触感,此刻却如同毒蛇的信子,冰冷而致命!
瘸虎的话是真是假?是危言耸听?还是…残酷的真相?
陈默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护在胸口的右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捏得发白。巨大的恐惧和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死死盯着瘸虎那张在昏暗火光下如同恶鬼般的脸,喉咙像是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瘸虎看着陈默瞬间失魂落魄、如坠冰窟的模样,眼中那丝讥讽和怜悯更浓了。他缓缓直起身,不再看陈默,仿佛对这个即将被“本命符”吞噬的可怜虫失去了最后的兴趣。他按在腰间那半截褪色平安符上的手,轻轻摩挲了一下,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悲哀,转瞬即逝。
“好自为之吧,小崽子。”瘸虎丢下最后一句话,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沙哑和麻木,仿佛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逼问从未发生。他一瘸一拐地转过身,高大的身影重新融入地窟深处那片更浓重的黑暗之中,只留下一个沉默而沉重的背影。
陈默依旧背靠着冰冷的岩壁,僵硬地站在原地,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魂魄。瘸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地窟深处嘈杂的鼾声和呻吟声中。
黑暗中,只有他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胸口那半张冰冷符箓传来的、死寂般的沉默。
活不过三年…
本命符…
吸食精血魂魄…
瘸虎那恶毒而笃定的话语,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中疯狂回荡。他低头,看向自己护在胸口的右手,仿佛能透过皮肉和囚衣,看到那张焦黑、布满裂纹的残符。
它,到底是救命的稻草?
还是…索命的阎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