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护城河的水泛着暗绿色的光,像一块发霉的铜镜,倒映着王秀芬那张憔悴的脸。她死死攥着手中已经凉透的小衣服,那是她连夜为未出世的孩子缝制的。衣服只有巴掌大,针脚歪歪扭扭,袖口还沾着几点血迹。
“仙姑娘娘,我女儿真的......真的没救了吗?”王秀芬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连她自己都听不真切。
仙姑甩了甩五彩斑斓的袍袖,脖子上挂的铜铃铛叮当作响。她眯起三角眼,掐指一算:“命啊,这都是命!你闺女前世是瑶池的仙女,因为采错了花得罪王母娘娘,这才被罚下凡历劫。”
河边的柳枝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是在嘲笑王秀芬的愚蠢。她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石板,眼泪一滴滴砸在石缝里长出的野草上。
“我能替她还债吗?我什么都愿意做......”
仙姑与身后两个年轻女子交换了个眼色。左边穿红衣服的弟子立刻接话:“仙姑,我看这位大姐心诚,要不您破例帮帮她?”
“唉,泄露天机要折寿的......”仙姑装模作样地叹气,眼睛却一直瞟着王秀芬鼓囊囊的衣兜,“除非你能表示表示......”
王秀芬颤抖着掏出银行卡和一些零钱:“这卡里有一万块,是我全部的积蓄......密码是卡号后六位......”
仙姑一把抓过卡,语速突然快了起来:“咱们安平县的朴半城家知道吧?他儿媳妇正好要生了。只要你请一柱引魂香,在孩子出生那天点上,我保你闺女投胎到他家,一辈子吃香喝辣!”
“真的?”王秀芬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但很快又熄灭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粗糙的双手,指甲缝里还留着洗衣粉的残渣,“可我这种人不干净,怕是没资格点香......”
“这好办!”仙姑拍拍胸脯,“我替你点!你只管放心,保证让你闺女下辈子享福!”
王秀芬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仙姑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像具行尸走肉般沿着河岸走去。她没看见身后三人脸上讥讽的笑容,也没听见她们肆无忌惮的嘲笑。
“仙姑,这引魂香真这么灵?”红衣弟子憋着笑问。
“灵个屁!”仙姑朝王秀芬的背影啐了一口,“一个野种还想投胎到朴家?做梦!”
两个弟子笑得前仰后合。蓝衣弟子尖着嗓子说:“这母贱人的闺女也配?我看她只配给猪八戒当二姨!”
三人笑作一团,仙姑把银行卡塞进贴身的荷包,哼着小曲往城里走去。护城河的水依旧泛着绿光,倒映着这个吃人的世界。
不远处,三个少年人正沿着河岸走来。最显眼的是个高个子男孩,他一手拎着咖啡杯,一手拽着个戴眼镜的斯文男生。
“阿胜,你就尝一口嘛!我特意为你调的!”壮壮把咖啡杯往阿胜嘴边送。
阿胜皱着鼻子躲闪:“苦死了!你考个咖啡师证就了不起了?”
“当然了不起!”壮壮挺起胸膛,“以后去北京开咖啡馆,专门招待你们这些文化人!”
跟在后面的小爱翻了个白眼:“两个白痴。”她穿着朝鲜族传统服装,手里拎着个雕花木盒,走起路来环佩叮当。
阿胜突然停下脚步,神情黯淡下来:“壮壮,你真的决定不读高中了?”
壮壮的笑容僵在脸上。他转头望向河对岸朴家的工厂,那里的高墙上贴着大幅标语——年轻人,请留下来建设家乡,拒绝北上广......
“留下来?”壮壮冷笑,“留下来给朴半城当奴才吗?那老东西把半个县城的产业都霸占了,现在连年轻人都不放过!”
小爱插嘴道:“听说朴半城刚从泰山请了块'靠山石',说要保佑子孙代代富贵呢!”
“呸!”壮壮狠狠踢飞一块石子,“让他传去吧!反正我要走了,眼不见心不净!”
阿胜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三人沉默地走着,谁也没注意到岸边柳树下那个佝偻的身影。
王秀芬死死盯着三人的背影。刚才那些话她听得一清二楚——引魂香,朴家,投胎......
她的眼中燃起一簇绝望的火苗,转身朝着护城河缓缓走去……
2
护城河的水泛着绿光,河面上漂浮着塑料袋和腐烂的菜叶。六月的阳光毒辣,照得人睁不开眼。仙姑穿着她那件褪了色的红道袍,在河边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又唱又跳,身后跟着两个穿得花里胡哨的女弟子。
“老姐姐啊——”仙姑拖长了音调,眯着眼睛看着面前哭得直不起腰的老太太,“别伤心,别上火,先把眼泪擦干。你们母女缘分浅,这才骨肉两离散。如今闺女离了尘世,奈何桥上难回还啊!”
老太太的儿子和儿媳妇一左一右搀扶着她,儿子儿媳都穿的板板正正,老太太则穿着廉价的化纤衣服,脚上的塑料拖鞋已经开裂,只见她抬起布满皱纹的脸,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泪水:“仙姑娘娘,我女儿前世是欠了谁的债?我这当娘的能不能替她还?”
仙姑装模作样地掐指一算,叹了口气:“你女儿啊,本不是凡间人,原是凌霄宝殿上看门的引奏天女。只因蟠桃会上得罪了赤脚大仙,看人家光脚不让进南天门,还骂人家像掏大粪的,结果被老神仙贬下凡间,要受三生三世骨肉相残的苦啊!”
“三生三世?”
“是啊,你女儿上辈子摊上一个不省心的妈,把女儿卖给一个八十八岁的老头子冲喜,得了钱留着给儿子当彩礼,结果小闺女不到十岁就守了寡,然后活活守了八十一年,比那王宝钏可惨多了。唉,要我说呀,这重男轻女的爹都是畜生爹,重男轻女的妈都是婊子妈,同是肚子里的一块肉,怎么就分出个高低贵贱来了!”
老太太的儿子突然涨红了脸:“你这老仙家怎么说话呢!谁是婊子谁是畜生,你把话说明白了!”
儿媳妇拉住丈夫的胳膊:“仙姑说错了吗?要不是为了让你吃上官家饭,秀芬能跟朴半城的小舅子混半年又被甩吗?你说我把她害死的,我还说是你逼死的呢!”
老太太哭得更凶了,干枯的手拍打着自己的胸口:“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就是那个婊子妈,我就是那个婊子妈啊!”她的哭声在闷热的空气中回荡,引来几个路人的侧目。
仙姑见气氛差不多了,凑近老太太耳边低语几句。老太太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颤巍巍地点头:“明白了,明白了!引魂香,对,引魂香!”她转向儿子和儿媳妇,“走,去银行取钱!让你妹妹下辈子过好点儿!”
看着三人远去的背影,仙姑的一个弟子忍不住问:“仙姑,那老不死的明白什么了?”
“明白人命不可与天争呗。”仙姑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突然看到不远处一个高大的少年正焦急地四处张望,不禁赞叹一声:这小伙长得真带劲!然后摸摸自己起皱的脸皮,自我解嘲的笑了笑,带着徒弟悠哉悠哉的离开。
那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寸头,浓眉大眼,正是壮壮。他额头上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手里攥着一部老式按键手机,不停地踮脚张望。
“阿胜!”壮壮突然大喊一声,朝河堤另一端跑去。
阿胜是个瘦小的男孩,戴着黑框眼镜,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书包。两个少年在护城河边的柳树下汇合,像久别重逢似的拉住对方的手转了个圈,又立刻不好意思地松开。
“有毛病啊你,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成何体统!”壮壮红着脸说。
“是你先拉的!”阿胜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闪着狡黠的光。
壮壮突然严肃起来:“你怎么来这么晚?不是说小爱出事了吗?”
阿胜的表情变得复杂:“刚才高老头给我打电话了。”
“那个色鬼校长?”壮壮皱起眉头,“他又打什么主意?”
“县里给中考状元准备了十万块钱奖金。”阿胜低声说,“但他要我留在县里读高中,否则一分钱不给。”
壮壮的拳头攥紧了:“这老不死的!你该不会答应了吧?”
“我是那种人吗?”阿胜突然激动起来,“安平县池水浅王八多,我早想离开了!”
壮壮松了口气,拍拍阿胜的肩膀:“这才像话。对了,这两天你看见小爱没有?”
阿胜的眼神开始游移,先是看向左边:“啊?没有啊。”当壮壮走到他左边时,他又把脸转向右边。壮壮太了解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了——阿胜一撒谎就不敢直视对方。
“小阿胜,”壮壮扳过他的脸,“你知不知道你每次撒谎都这样?老实说,小爱这几天干什么呢?”
阿胜低下头:“她...她不让我跟你说。”
“什么事?”
“她给人治病去了。”
“治病?给谁?”
“食堂打饭的焦寡妇焦季华。”阿胜抬起头,看到壮壮惊讶的表情,“小爱和强子他们给她套了麻袋,按着她的手用板砖拍,说是治她手抖的毛病。”
壮壮竟然点点头:“是该治治,她那手一打饭就抖得跟筛糠似的。”他顿了顿,“不过这不是重点,我问你,小爱这几天有什么不对劲?”
“没有啊。”
“山炮!”壮壮急得直跺脚,“她都敢收拾交际花了,这不是破罐子破摔是什么?我猜跟那引魂香有关系!”
“引魂香?”阿胜的眼镜滑到了鼻尖。
壮壮深吸一口气,拉着阿胜坐在河堤上。护城河的水泛着腥臭味,远处传来小贩的叫卖声。
“你知道我家的情况。”壮壮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三代婆媳住一起,天天上演丧伦败德大撕逼。”
阿胜点点头。壮壮的母亲早逝,父亲离家去北京打工,他寄居在外婆家,和太婆、外婆、舅母同住。那栋老房子里,三个女人每天都在明争暗斗。
“Everyday勾心斗角,Everyday尔虞我诈。”壮壮苦笑着用蹩脚的英语说,“她们一个个活像乌眼鸡,恨不得你咬我我咬你。我恨她们,也恨我自己。”
壮壮的声音哽咽了:“你知道的,我爸爸...他看不见,只能学唱大鼓书谋生。那些老女人整天骂他是'下九流',连带着我也瞧不起他。七年前,他去朴半城家唱堂会,拿回来好多钱,结果外婆在家门口破口大骂,说他丢人现眼...”
一滴眼泪落在壮壮的牛仔裤上,晕开一片深色:“我...我让他滚。他真走了,去了北京,改行学按摩...七年了,他一次都没回来过。我想他,阿胜,我好想他...我太婆就给我拿了路费,要我帮她办件事。”
“什么事……不会是引魂香吧?”
“就是引魂香啊,”壮壮点点头:“我太婆相信我的人品,所以把钱给我,叫我去帮她办这件事,她没有多少日子了,就想下辈子投胎个有钱人家,少受些苦!”
阿胜轻轻抱住壮壮的肩膀。两个少年就这样坐在护城河边,听着河水拍岸的声音。
“所以你真的要走了?”阿胜问。
壮壮擦干眼泪:“舅母到处说我是为了吃绝户粮才赖在姥姥家。现在不管走到哪,都有人骂我白眼狼。”
“什么话!”一个清脆的女声突然插进来。小爱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身后,她穿着校服裙,扎着马尾辫,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那贱人竟敢这么胡说八道!”小爱气得浑身发抖,“走,咱们找她算账去!”
壮壮拉住她:“别管我的事了。小爱,你买引魂香干什么?”
小爱的表情瞬间凝固了。河边的风突然大了起来,吹乱了她的马尾辫。
“你...你问这个干什么?”她的声音变得很小。
“告诉我实话!”壮壮抓住她的肩膀,“千条路能走,就是那条路不能走!你不是写过诗吗——'别说乌云遮住了太阳'...”
阿胜接上:“'你心头的阴影拒绝了阳光'...”
小爱捂住耳朵:“别念了别念了!你们有毛病啊!”
“你不是想自杀然后去朴半城家投胎吧?”壮壮直接问道。
小爱和阿胜都愣住了。小爱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笑出来了。
“你疯了吧!”她好不容易止住笑,“我买引魂香是...是给我妹妹小青的。”
河堤上突然安静下来。放眼望去,仙姑的身影已经走远了,她的红道袍在夕阳下像一团燃烧的火。
“小青...她不是...”阿胜欲言又止。
小爱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白血病,我爸不肯治,说反正女儿命贱。现在...”她的声音颤抖起来,“朴半城妻舅的儿子死了好几年,想找个阴亲,看上了小青。他们出十五万彩礼...”
壮壮倒吸一口冷气:“所以他们把小青的药停了?”
“嗯。”小爱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告诉他们,只要小青还活着,谁都不能动她。小青虽然是我后妈生的,可是从小就跟我亲……如今,没有药,她撑不了几天了。”
护城河的水面泛起涟漪,一只死鱼浮上来,白肚皮朝天。
“朴家有钱有势,”小爱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我想让小青...来世过得好一点。”
三个少年沉默地坐在河边。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远处的仙姑身上。阿胜突然开口:
“我奶奶...中考前我梦到她,她叫我勇往直前。后来我考了第一...壮壮哥,小爱姐,这引魂香...真的灵吗?”
壮壮和小爱对视一眼,同时凑到阿胜耳边低语起来。阿胜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一万块...”他喃喃道,然后突然想到什么,“等等,朴家孙媳妇怀的就算是龙凤胎,名额也只有两个,你太婆和小青占了,那我...”
“说不定是三胞胎呢!”小爱强打精神说。
“是啊,三胞胎!”壮壮附和道。
阿胜推了推眼镜:“那...咱们去找仙姑?”
“走着!”三个少年异口同声地说。
他们站起身,不约而同地走起了正步,嘴里哼着跑调的军歌,朝仙姑离去的方向走去。夕阳把他们的背影镀上一层金色,仿佛三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
护城河的水依旧泛着绿光,河面上,一个白色的塑料袋缓缓沉入水底,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
3
傍晚,护城河的水面泛着暗红色的波光,像是被夕阳染透的血。河岸边的芦苇丛中,几只乌鸦发出凄厉的叫声,为这个鬼节增添了几分阴森。
仙姑带着两个徒弟春花和秋月,正在河边摆弄着香案。她手里握着文王鼓和赶山鞭,嘴里念念有词。香案上摆着一排排引魂香,青烟袅袅升起,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诡异。
日落西山黑了天,
家家户户把门关,
喜鹊老鸹森林奔,
家雀扑蛾奔房檐,
五爪的金龙归北海,
千年王八回沙滩,
大路断了行车量,
小路断了行路难,
十家上了九家锁,
还有一家门没关,
叫老乡请听言,
摆起了香案请神仙呐!
仙姑沙哑的声音在河边回荡。
这时,杨白劳被女儿喜儿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老人佝偻着背,脸上布满皱纹,像是被生活压弯的老树。
仙姑眯着眼睛唱道——
“杨白劳,要听言,
你生什么女来要什么男,
生了儿男流血汗,
生了女儿赛黄连。
生儿不能把书念,
生女没有好衣衫
周扒皮家缺农佃,
黄世仁家要丫环。
生儿去把田地种,
累死累活无人怜,
一生都被佃租累,
到死难把贷还完。
生了女儿更麻烦,
身家清白难保全,
倘若东家起歹意,
你女儿羊入虎口难升天。”
杨白劳听完,捂着脸蹲在地上,浑浊的泪水从指缝间渗出。喜儿红着眼眶,轻轻拍着父亲的后背,父女二人转身离去。
接着走来的是超生游击队的棉花陶一家。棉花陶牵着三个女儿海南岛,吐鲁番,少林寺,一路走到仙姑面前,小心翼翼的问香打卦。
仙姑接着唱道——
棉花陶,要听言,
超生大队美名传,
三十年来匆匆过,
个个女儿赛黄连,
大女名叫海南岛,
早早家务身上担,
不曾学堂把书念,
喂鸡养狗连种田,
为了家里缺劳力,
不许长女配姻缘,
一留留到三十五,
你把她许给一个斜眼歪嘴穷光蛋啊哎嗨呀!
二女名叫吐鲁番,
比起姐姐更可怜,
爹爹不疼娘不管,
要穿姐姐的旧衣衫,
吃饭不敢盛满碗,
吃肉不敢在人前,
生病不敢跟人讲,
伤寒病害得女儿归了天,
三女名叫少林寺,
苦水到头没个完,
眼看姐姐寿命短,
不愿一世受贫寒,
暗里发奋要努力,
来把命数改一番,
谁知道弟弟结婚要彩礼,
你把她卖给一个六十八岁光棍汉!
棉花陶听言,惭愧无比的带着女儿离去。
“为人父母居然不用考试,太可怕了。”春花小声嘀咕。
“转世投胎没有选择,更可怕。”秋月接话。
如果有选择,我肯定到有钱人家投胎!
如果有选择,我肯定到富贵人家投胎!
不用因为是个女儿就被丢在护城河边!
不用因为穷就被舍弃在郊野荒田。
什么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说到底不过一句话——人怕投错胎!仙姑您说对吧!
两人正说着,朴半城的小舅子何时了带着几个打手气势汹汹地走来。他穿着笔挺的西装,皮鞋擦得锃亮,脸上带着傲慢的神情。
“听说你卖了一百零八根引魂香?”何时了冷笑道,“是想让我姐夫家生一窝梁山好汉吗?”
仙姑吓得跪倒在地,额头冒出冷汗:“舅爷明鉴,老身是想孝敬朴家添丁之喜啊!”
何时了眯起眼睛:“孝敬?空口白话的,你拿什么孝敬,对了,我记性不好,想再问问仙姑你……一共卖了多少根引魂香?”他故意拖长声调,“想好了再说啊!”
仙姑瘫坐在地上,心里暗骂:“这小王八蛋什么意思?”但脸上还得堆着笑:“是,回舅爷的话,是一百单……”
“嗯?是多少根,仙姑可要想好了再说啊!”何时了皮笑肉不笑地。
仙姑看向自己弟子,用眼神询问,这小瘪犊子到底什么意思?
春花灵机一闪:“我知道,回舅爷的话,不是一百单八根,是一十八根!”
秋月也说:“您老人家刚才大人大量,给俺们仙姑抹了零头,所以还剩下十根!”
何时了满意地:“哎,这么说还不错!你叫什么?”
春花柔媚婉转的说:“回舅爷,小女子春花!”
小舅子手指秋月。
“小奴家秋月!”
何时了笑了笑:“都起来吧!等一会儿见了我姐夫,你们就照着这么说,总共只卖了八根引魂香,我才好给你们求情,听见没有!”
三个人一起鞠躬:“是!多谢舅爷!”
何时了一左一右的搂着春花秋月离开,仙姑自认倒霉的跟了上去。远远地只听那何时了唱道:“何舅爷坐了金銮殿,二妃陪伴在两边……”
4
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朴半城家的高门大院被红灯笼装点得如同白昼,鞭炮声此起彼伏,响彻云霄。护城河的两岸,黑压压的人群涌动,仿佛整个县城的居民都聚集于此。他们的手中紧握着仙姑的引魂香,目光如炬,聚焦在朴家那座雕梁画栋的府邸上,期待着奇迹的诞生。夕阳的余晖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为这不同寻常的夜晚增添了几分神秘。
突然,人群中有人高呼:“快看!朴家烟囱冒青烟了!”众人的视线瞬间被牵引至那座雕龙画凤的大烟囱,只见一缕青烟在晚风中袅袅升起,如同古老的咒语在空中盘旋。
仙姑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身着道袍,手持五彩幡旗,口中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朴家添丁保太平!”她的声音尖锐而有力,仿佛能穿透人心中的迷雾。壮壮、小爱和阿胜挤在人群的最前排,他们的脸上写满了紧张与期待。壮壮的手心里满是汗水,阿胜的眼镜片被热气熏得模糊不清,而小爱则死死地咬着嘴唇,脸色苍白如纸。
终于,朴家的大门轰然打开,接生婆抱着一个襁褓冲了出来,高喊道:“生了!是个大胖小子!”人群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仿佛真的见证了神迹的降临。然而,仙姑的笑容还未完全绽放,接生婆的脸色却突然变得煞白:“不对……这孩子……这孩子……”朴半城一把夺过襁褓,掀开一看,瞬间如遭雷击。襁褓中的婴儿金发碧眼,分明是个混血儿!
朴半城的脸上肌肉扭曲,双手颤抖不已。他回想起一年前那个外国投资商的到来,以及自己为了利益亲手将儿媳妇推进酒店房间的丑事。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警笛的呼啸声。几辆贴着“扫黑除恶”标语的车辆驶入县城,直奔朴家大院而来。朴半城的脸色瞬间变得死灰一般,手中的婴儿哇哇大哭,仿佛在诉说着这个世界的不公与黑暗。
护城河边的老百姓瞬间炸开了锅。“骗子!”“我们的钱呢?”“这个破香屁用不顶!”“打死这个老妖婆!”
愤怒的情绪像火山般爆发,人群如潮水般涌向仙姑。壮壮眼疾手快,拉着小爱和阿胜躲到了一棵老槐树后。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仙姑被推倒在地,五彩幡旗被踩得稀烂,那些曾经虔诚的信徒此刻变得面目狰狞,拳头像雨点般落在她的身上。
“活该!”小爱狠狠地啐了一口,“骗了那么多人的血汗钱……”壮壮突然说:“走吧,趁乱走,现在正是时候。”三个少年相视一眼,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与决心。他们悄悄退出人群,将手中的引魂香丢进护城河,沿着河岸向城外走去。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要将他们的过去与未来都笼罩在这片光芒之下。护城河的水依旧泛着绿光,倒映着这个荒诞而真实的世界。阿胜突然停下脚步,从书包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钞票:“看,我攒的路费。”小爱也摸出一个小布包:“我偷了后妈的首饰,能换钱。”壮壮咧嘴笑了,露出两颗虎牙:“我舅母的私房钱都在我这呢!”
他们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远处的朴家大院已经被警车包围,仙姑的尸体被无情地扔进了护城河,那些引魂香的青烟还在空中飘荡,像是一条条通往远方的路。
“我们去哪?”阿胜问。“北京,找我爸去。”壮壮坚定地说。他们的心中充满了希望与梦想,他们知道,只有离开这个肮脏龌龊的县城,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天空。在夕阳的余晖中,他们踏上了前往北京的征途,背影在护城河的水面上渐行渐远,留下的只有那些引魂香的青烟和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