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小梅,村里人说我长得像年画上的仙女。
林建军是我邻居,村里唯一的高中生,看我的眼神总带着嫌弃。
我帮他家割麦子,他娘夸我:“小梅手真巧,谁娶了谁有福。”
他却在旁边冷冷地说:“瞎忙活什么,我又不娶你。”
我等到二十岁,村里姑娘都嫁人了。
村长跛脚的儿子来提亲,我赌气点了头。
---
我们村口有棵歪脖子老槐树,一到夏天,白花花的槐米落下来,能落人一头一身。我就蹲在树底下剥豆子,旁边围着几个碎嘴婆娘。“哎哟,瞧瞧小梅这眉眼,”王婶子的大嗓门震得我耳朵嗡嗡响,“活脱脱是从年画上走下来的仙女娃娃嘛!”我低着头,只管剥我的豆荚,豆子蹦进粗瓷碗里,噼啪响。心里头?早听腻了。
眼睛悄悄往隔壁院墙那边溜。林建军家的院门敞着条缝。他肯定又猫在屋里头看书。他是我们村唯一念完了高中的“文化人”,那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穿在他身上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可他那双眼睛,看我的时候,总像沾了什么脏东西,嫌弃得很。有回他帮我爹扛了袋谷子,我给他递碗水,手刚碰到碗边,他眉头就拧成了疙瘩,好像我手上沾的不是泥巴,是粪。我那碗水端在半空,凉得跟冰坨子一样。
夏天收麦子,日头像烧红的烙铁悬在头顶。林建军家的麦地紧挨着我家的。他爹娘身子弱,就他一个壮劳力。看他一个人闷着头割麦,汗把后背全洇透了,蓝褂子成了深色,笨拙又吃力。我放下自家的镰刀,拿着水罐子就过去了。“喝口水,歇歇吧。”我把水罐递给他。他娘坐在田埂上捶着腰,脸上笑开了花:“哎呀,小梅真是好闺女!这手多巧,干活利索,性子又好,将来谁家有福气娶了去哟!”
林建军接过水罐,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喉结一上一下地动。他用手背抹了一把下巴上的水,汗珠顺着他晒得发红的脸颊往下淌。他撩起眼皮瞥了我一下,那眼神像麦芒,刺得人难受。“瞎忙活什么,”他喘着粗气,声音干巴巴的,砸在热烘烘的空气里,“我又不娶你。”
这话像根烧红的针,一下子扎进我心窝里,又烫又疼。我脸上的笑,像田埂边被太阳晒蔫的野花,僵住了,一点点褪了颜色。他娘急得直拍大腿:“建军!你胡咧咧啥呢!”他像是没听见,把空水罐塞回我手里,扭过头,弯腰又去割他的麦子,镰刀挥得呼呼响,好像跟那麦秆有仇。我捏着那只空罐子,指尖冰凉,田里的热浪一阵阵扑过来,我却觉得浑身发冷。他割麦的背影在我模糊的视线里晃动,像隔着一层滚烫的水汽。
日子像村东头那条小河,不声不响地流。村子里的姑娘,像熟透的果子,一个个被摘走了。隔壁的春妮比我小两岁,去年冬天就嫁去了山后头的赵家沟。村西头的二丫,刚开春也坐着驴车,嫁到了镇上。我娘脸上的皱纹,一天比一天深,像被犁头耕过似的。饭桌上,她唉声叹气的声音越来越响,筷子戳着碗底:“小梅啊,眼瞅着就二十了……再拖下去,可真成老姑娘了。好人家都要被挑光了!”
林建军家院墙那边,静悄悄的。他娘见了我,眼神躲躲闪闪,笑容也干巴巴的,再没提过“谁家有福气”的话。他呢?路上碰见,头垂得更低,脚步更快,好像我是什么瘟神,沾上就要倒霉。我心里那点火星子,被他一次次泼来的冷水,浇得只剩下一点湿冷的灰烬。夜里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盯着黑黢黢的房梁,心里头空落落的,像被野猫掏了个干净。二十岁,在我们这山沟沟里,已经是老姑娘了。
那天刚吃过晌午饭,我正蹲在灶房门口刷碗。太阳毒辣辣地晒着,知了在树上扯着嗓子嚎,吵得人心烦。院门外头,突然传来一阵“突突突”的响声,动静大得吓人。我探头一看,心猛地往下一沉——村长李茂才那辆崭新的、红得扎眼的拖拉机,就停在我家那扇破旧的篱笆门外头!拖拉机后面,还跟着几个看热闹的碎嘴婆娘,伸长了脖子往我家院里瞅。
村长李茂才腆着肚子,背着手,慢悠悠地晃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他那个儿子,李强。李强走路的姿势,一步深,一步浅,身子歪得厉害,好像随时会栽倒。他那双眼睛,直勾勾地落在我身上,咧着嘴笑,露出焦黄的牙。那眼神,黏糊糊的,像夏天茅坑里的绿头苍蝇,盯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我赶紧低下头,手指用力抠着碗沿,恨不得把碗抠出个洞来。
我爹娘慌慌张张地迎出去,脸上堆满了笑,那笑比哭还难看。我娘手在围裙上使劲擦着,声音都发颤:“村长,您……您咋来了?快屋里坐,屋里坐!”
李茂才摆摆手,声音又响又亮,像是故意说给篱笆墙外头那些支棱着的耳朵听:“坐就不坐了!老李啊,你看,你家小梅,多好的闺女!我瞅着跟我家李强,年纪相当,正合适!”他顿了顿,那双精明的眼睛扫过我家低矮的土坯房,扫过墙角堆着的破筐烂篓,像是在掂量一堆不值钱的破烂。“强子吧,腿脚是不大灵便,可脑子好使!再说,有我这张老脸在,还能亏待了闺女?嫁过来,那就是掉进福窝窝里!”他朝身后一个提溜着大包袱的亲戚努努嘴。那人赶紧上前,哗啦一下,把包袱摊开在我家那张坑坑洼洼的榆木小饭桌上。
红布!绿布!蓝布!一大块油光水滑的猪肉!还有用红纸包着的,厚厚一沓东西,一看就知道是钱!花花绿绿,堆满了小半张桌子,刺得人眼睛疼。我娘盯着那堆东西,眼神直发愣。我爹搓着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篱笆墙外头,那些看热闹的嗡嗡声更响了,像一群围着腐肉的苍蝇。
李强跛着脚,又往前挪了一步,离我更近了。他身上那股子浓重的汗味和劣质烟草味混在一起,直往我鼻子里钻。他咧着嘴,那口黄牙几乎要碰到我的脸:“小梅……嘿嘿……跟我过,保准……保准让你吃香的喝辣的!”那热烘烘的、带着口臭的气息喷在我脸上,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恶心得差点当场吐出来。我猛地别过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掐得生疼。眼睛却不受控制地瞟向隔壁那堵矮墙。墙那边静悄悄的,连只鸡叫都没有。死一样的寂静。
一股子又冷又硬的气,猛地从我脚底板冲上来,直顶到脑门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推了一把,我猛地扭过头,不再看那堵墙。对着我爹娘,对着那堆刺眼的彩礼,对着李强那张油腻腻的笑脸,我听见自己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又冷又硬,像冬天屋檐下冻住的冰溜子:“行啊。”
这俩字一出口,我爹娘像是被雷劈了,愣在原地。李茂才脸上的肥肉一下子舒展开,笑得眼睛都没了缝。李强更是嘿嘿嘿地笑出声,那只还算利索的手,竟然想伸过来拉我!我像被蝎子蛰了似的,猛地往后一缩,躲开了。心口那块地方,先是木木的,像冻僵了,紧接着,一股尖锐的疼猛地炸开,像有人拿烧红的铁钎子在里面狠狠搅了一下,疼得我眼前发黑。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在我点头那一刻,彻底碎了。
日子快得像被狗撵。一眨眼,就到了我出嫁那天。
天刚蒙蒙亮,我就被几个本家婶子从炕上拽起来。她们手脚麻利地给我套上大红的褂子,红得刺眼,像血。又往我脸上扑粉,往我嘴唇上抹胭脂。铜镜里映出个人影,红通通的一团,眉毛被绞得细细弯弯,嘴唇红得像刚吃了死孩子肉。我自己都快认不出自己了。这哪是仙女?活脱脱一个扎眼的纸人。我心里头那股气还在,堵得慌,可看着镜子里那张陌生又滑稽的脸,又觉得空落落的,像被掏空了。
“哭嫁呀,小梅!”一个婶子使劲捅我腰眼,“新娘子哪有不哭的!快哭几声!”
我扯了扯嘴角,想挤出点眼泪,可眼睛干得发涩,一滴泪也挤不出来。心里头那点委屈和憋闷,早被那股子横冲直撞的“气”给顶得没了踪影,只剩下一种认命的麻木。我像个木头人,任由她们摆布。头上被蒙上了一块厚厚的红布盖头,眼前立刻只剩下一片模糊晃动的暗红,像隔着一层血雾。耳朵里嗡嗡响,全是婶子们七嘴八舌的聒噪。
“吉时到喽——!”外面突然炸响一声嘶哑的高喊,像破锣。紧接着,就是震耳欲聋的唢呐声!呜哩哇啦,又尖又利,像无数根针扎进耳朵里,直往脑仁里钻。还夹杂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空气里瞬间弥漫开刺鼻的硝烟味。我被人从凳子上猛地架起来,半拖半拽地往外走。盖头遮着,什么也看不清,只感觉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耳边是乱哄哄的人声、笑声、唢呐声,吵得我脑仁疼。
院子里肯定挤满了人。那些嗡嗡的议论声像苍蝇一样围着我转:“啧啧,李强这小子,真有福气!”“小梅这身段……”“村长家就是气派!”我被人按着肩膀,按在院子中央一张硬邦邦的椅子上。唢呐还在死命地吹,吹得人心慌意乱。隔着厚厚的盖头,我都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黏在我身上,像无数只蚂蚁在爬。
就在这唢呐声和喧闹声最鼎沸、吵得人脑袋快要裂开的时候,院门口那边,突然爆发出一阵更大的骚动!像炸了马蜂窝。
“哎!建军!你干啥!”“快拦住他!”“喝多了吧这是!”
混乱的喊叫声猛地盖过了喜庆的唢呐。人群像被劈开的潮水,“哗啦”一下往两边分开。我头上的盖头猛地被人一把掀开!力道很大,带得我头发都扯疼了。刺眼的阳光和院子里花花绿绿的人影猛地扎进我眼里,晃得我头晕。
一个人影,像座不稳的山,直直杵在我面前,挡住了所有的光。浓烈刺鼻的酒气,混着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带着点汗味的尘土气,劈头盖脸地扑过来,呛得我一阵恶心。是林建军!
他头发乱得像鸡窝,眼睛通红,布满了吓人的血丝,死死地瞪着我。平日里那点装模作样的“文化人”斯文,此刻被酒精烧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种疯狂的、不管不顾的绝望。他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酒气喷在我脸上,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在磨石头,每一个字都像在滴血:“李小梅!你……你真要……真他妈嫁给那个跛子?!”
院子里死一般寂静。刚才还闹哄哄的唢呐声、鞭炮声、人声,全都没了。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张大嘴巴,瞪着眼睛,看着我们。阳光白花花地照下来,晒得人头皮发麻。
看着他这副狼狈不堪、失魂落魄的样子,看着他通红的眼睛里那点藏也藏不住的痛苦和绝望,我堵在胸口整整几个月的那团又冷又硬的气,终于找到了一个口子!那股气“轰”地一下炸开了,带着灼人的火,猛地从喉咙里冲了出来!
我的声音又尖又利,像把生锈的剪刀,划破了死寂的空气,狠狠地戳在他脸上:“林建军!”我死死盯着他那双通红的、湿漉漉的眼睛,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钉子,“你哭什么?!”
我手指直直地戳向他,指甲几乎要戳到他鼻尖上,声音因为激动抖得不成样子:“当初是哪个王八蛋说的?‘瞎忙活什么,我又不娶你!’”我学着他当初那副冷冰冰、嫌弃得要死的腔调,学得惟妙惟肖,连自己都觉得刺耳,“这话是你说的吧?啊?!现在我要嫁人了,你跑这儿来发什么酒疯?哭给谁看?!”
我的声音越喊越高,带着哭腔,又尖又锐,像刀子一样刮着每个人的耳朵:“你早干什么去了?!我李小梅在你家地里割麦子累得直不起腰的时候,你在哪儿?!我等到二十岁,等到村里黄花菜都凉透了,你在哪儿?!现在我要走了,你倒跑来装情圣了?呸!收起你那点猫尿!我看着恶心!”
喊完最后一句,我浑身都在抖,像筛糠一样。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前一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所有的委屈、憋闷、怨恨,像开闸的洪水,冲垮了堤坝,汹涌而出。我大口喘着气,死死地盯着他。
林建军被我这一通吼,像被当头打了一闷棍。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惨白如纸。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通红的眼睛里,那点水光迅速汇聚,终于承受不住重量,“吧嗒”一下,一大颗浑浊的泪珠子,顺着他布满胡茬、沾着酒渍的脸颊,滚了下来。砸在他沾满泥点子的旧布鞋上,洇开一小块深色的湿痕。
他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肩膀猛地垮塌下去,刚刚那股不管不顾的疯狂劲儿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像个做错了事被当场抓包的孩子,巨大的狼狈和难堪淹没了他。他不敢再看我,也不敢看周围那些针一样的目光,猛地低下头,抬起胳膊,用那件破旧的、洗得发白的蓝布袖口,狠狠地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袖子湿了一大片。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像受伤野兽般的呜咽,猛地转过身,跌跌撞撞地推开身后僵住的人群,像一头慌不择路的困兽,一头撞开院门,冲了出去。背影仓惶,很快消失在门外土路的拐角。
院子里死一样的寂静被打破了。像滚烫的油锅里滴进了一滴水,“轰”地一下炸开了锅!嗡嗡的议论声瞬间拔高,像无数只苍蝇同时起飞。
“天爷!这闹的……”“建军这孩子……”“小梅这嘴也太利了……”那些目光,惊愕的、同情的、看笑话的、幸灾乐祸的,像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身上。我站在院子中央,像个被剥光了示众的小丑。刚才那股支撑着我吼出来的怒气,随着林建军狼狈的逃离,一下子泄了个干净。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腿肚子发软,眼前一阵阵发黑,天旋地转。
就在这时,一只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猛地抓住了我的胳膊!力道很大,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掐得我生疼。是李强。他跛着脚,脸色铁青,像是刚在锅底蹭过,腮帮子上的肉一抽一抽的。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我,里面烧着火,是羞恼,是凶狠,还有一种被当众扒了脸皮的暴怒。他喘着粗气,一股浓重的烟臭和酒气喷在我脸上:“妈的!还嫌不够丢人?!”他几乎是把我从地上提溜起来,声音又粗又狠,像砂轮在磨铁,“给老子进去!拜堂!”
我像个破麻袋一样被他拖拽着,踉踉跄跄地往堂屋里走。脚下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摔倒,被他那只铁钳一样的手死死拽住。堂屋正中央的墙上,贴着一个巨大的、红得刺眼的“囍”字。那是我熬了好几个晚上,用红纸笨拙地剪出来的,边缘还带着毛茬。此刻,那鲜艳的红色像凝固的血,冷冷地嘲笑着我。香案上,两支粗大的红蜡烛火苗跳动着,映得李强那张扭曲的脸更加狰狞。
司仪是个干巴老头,显然也被刚才的变故吓懵了,声音抖得不成调:“一拜……拜天地……”李强那只抓着我的手猛地用力往下一按!力道大得不容反抗,带着一种发泄般的凶狠。我毫无防备,膝盖一软,“咚”地一声,重重地磕在冰凉坚硬的泥地上。膝盖骨撞得生疼,一股钻心的痛楚瞬间传遍全身。可这点皮肉的疼,比起心口那片被反复碾轧过的麻木,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被他按着,像个没有生命的木偶,僵硬地对着那个血红的“囍”字,对着那跳动的烛火,对着周围无数双麻木或嘲弄的眼睛,弯下了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每一道指令,每一次被强按着磕头,都伴随着李强那只手加重的力道,伴随着他粗重的、带着怒火的喘息。那“囍”字在我低垂的视线里晃动着,越来越模糊。唢呐不知什么时候又响了起来,呜呜咽咽,像送葬。
折腾了不知道多久,外面终于传来拖拉机“突突突”的轰鸣,像一头疲惫的老牛在喘息。李强几乎是把我搡上了车斗。车斗里铺着些稻草,散发着一股陈年的霉味和牲口棚的气息。我穿着那身刺眼的红嫁衣,蜷缩在冰冷的铁皮车斗角落里。拖拉机猛地一颠,突突突地吼叫着,开动了。
土路坑坑洼洼,拖拉机颠簸得厉害,像要把人的骨头架子都颠散。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重重撞在我早已麻木的腰背上。我蜷缩着,脸埋在冰冷的膝盖里。车斗里只有我一个人。风吹得盖头胡乱拍打着我的脸,像无数个冰冷的巴掌。
就在拖拉机摇摇晃晃快要驶出村口、经过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的时候,车后头突然传来一阵声嘶力竭的呼喊,被拖拉机的轰鸣撕扯得破碎不堪:“小梅——!小梅——!”
是林建军的声音!那声音里带着哭腔,带着绝望,像濒死的野兽最后的哀嚎。
我的心猛地一抽,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把。身体比脑子更快,我猛地抬起了头,下意识地就要回头去看!可就在扭头的瞬间,一只粗糙的大手狠狠地按在了我的后脑勺上!力道极大,带着不容置疑的凶狠,硬生生把我的脸重新按回了膝盖之间!是李强!他就坐在车斗前面的挡板上,一直没回头,可那只手却像长了眼睛!
“看什么看?!”他粗哑的声音裹挟着风,像砂石一样砸过来,“老实坐着!进了我李家的门,就给我收收心!”那只按在我后脑勺上的手,又重又沉,带着铁一样的寒意和不容反抗的蛮横,死死地压着我,让我动弹不得。我的脸被迫埋在膝盖上,布料粗糙的触感磨蹭着皮肤,鼻腔里充斥着稻草的霉味和尘土的气息。
槐树浓密的枝叶在颠簸的视线里一闪而过。林建军那绝望的呼喊,很快就被拖拉机巨大的轰鸣彻底吞没,再也听不见了。只有风,还在耳边呼呼地刮,像无数声压抑的呜咽。
拖拉机突突突地吼叫着,载着我,碾过熟悉的土路,碾过那棵落过槐米的老树,碾过那个被我吼得流下眼泪的少年,一头扎进了前方陌生的、尘土飞扬的灰蒙蒙里。
日子像村口那盘沉重的石磨,吱吱呀呀,一圈又一圈,缓慢而沉闷地转着。
我在村长家那个宽敞却冰冷的青砖大院里安顿下来。院墙很高,把外面的天都遮去了一大半。李强跛着脚,脾气却比牛还倔。他爹李茂才,脸上总是挂着那种精明又疏离的笑,像一张画上去的面具。婆婆呢?话不多,眼神却像钩子,总在我身上扫来扫去,带着审视和挑剔。我成了这个院子里一个会喘气的摆设,一个用大价钱换来的劳力。
那天午后,太阳依旧毒辣。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鸡在墙角刨食。我端着一个大簸箕,里面是晒得半干的花生。我得把它们摊开在院子中央那块青石板上,再晒透些。沉甸甸的簸箕压在手臂上,有点酸。我走到青石板边上,弯下腰,刚要把簸箕里的花生倒下去。
“突突突……突突突……”
一阵熟悉的、由远及近的拖拉机轰鸣声,毫无预兆地,猛地撞破了院墙的寂静,清晰地传了进来!
那声音……太像了!像那天来接亲的拖拉机声,像那个被按着头无法回望的午后……我的手猛地一抖!像被滚烫的开水烫到!簸箕一下子脱了手,沉重的花生“哗啦”一声,全洒在了青石板上!圆滚滚的花生米四处乱蹦,滚得到处都是。
我僵在原地,手指还保持着端簸箕的姿势,微微颤抖着。心口那里,毫无防备地,像是被那突突突的响声狠狠凿了一下,闷闷地疼。那疼痛并不尖锐,却沉甸甸的,带着一种陈旧的、早已结痂又被生生撕开的钝感。
我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午后的阳光白晃晃地照在那些散落的花生上,也照在我微微发抖的手背上。一颗花生滚到了我的脚边,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它粗糙坚硬的外壳,很凉。我把它捡起来,攥在手心里,攥得紧紧的。那突突突的声音还在响着,由近及远,渐渐模糊,最终彻底消失在村外那片广阔的、沉默的田野尽头。
院子里又恢复了寂静。只有阳光,依旧无声地流淌着,晒着满地的花生,也晒着我蹲在青石板边的、小小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