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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06-11 17:26:50

精选章节

深圳的六月,雨水仿佛被天空攥在手里,随时都能泼下来。金柱子跳下那辆把他骨头都快颠散架的长途汽车时,一阵裹挟着咸腥海风的热浪猛地糊了他一脸。三百块钱,卷成紧紧的一小卷,塞在裤腰内衬那个隐秘的暗袋里,硌着他的皮肉,这是他全部的家当,也是他全部的胆气。

“招工!电子厂招工!包吃住,月薪一千二!”一个穿着廉价条纹POLO衫、脖子上挂着褪色工牌的男人举着喇叭在喧闹的车站出口喊着,声音嘶哑,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鸭子。金柱子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几乎是扑过去的。“我!我能干!有力气!”他急切地喊,带着浓重的乡音。

那男人,后来知道叫李工,眯起浑浊的小眼睛,上上下下把他刮了一遍,目光扫过他肩上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蓝布包袱,最后落在他脚上那双沾满泥点的旧解放鞋上。“身份证。”李工伸出手,手指焦黄。

金柱子赶紧掏出来,那薄薄的一张卡片,仿佛承载着他全部的重量。李工一把抓过去,粗粗瞄了一眼照片,又看看他那张被长途跋涉和焦虑折磨得有些脱相的脸,顺手就塞进了自己鼓囊囊的裤兜。“行了,跟我走,晚上有车送你们进厂。押金五十,先交上。”李工的手又伸了出来,摊开在他面前。

金柱子一愣,心里猛地一沉:“押金?招工启事上没说啊……”

“啧!”李工不耐烦地咂了下嘴,“哪个厂不要押金?怕你干两天就跑!给不给?不给拉倒,后面人等着呢!”他作势就要转身。

金柱子急了。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李工是他唯一的指望。他咬咬牙,手哆嗦着伸进裤腰里,在暗袋里摸索了好一阵,才捻出那张被汗水浸得有些濡湿的五十块钱。递过去时,指尖都在发颤。李工一把夺过,看也没看塞进口袋,转身就走,嘴里嘟囔着:“磨蹭!”

金柱子拖着沉重的脚步跟上,心里七上八下。走了约莫半个钟头,李工把他领到一处高架桥下。这里阴暗潮湿,桥墩上布满青苔和脏污的水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尿臊味和垃圾腐败混合的怪味。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坐着十几个和他一样风尘仆仆的人,眼神里是相似的茫然与疲惫。

“就这儿等着!晚上车来!”李工撂下话,转身钻进旁边一个亮着昏暗灯光的小卖部,再也没出来。

金柱子找了个稍微干燥点的角落,把蓝布包袱垫在屁股底下,抱紧了膝盖。桥洞外,城市的灯火像怪物的眼睛,冷漠地亮着。雨水终于忍不住,噼里啪啦砸了下来,先是稀疏的大点,很快就连成了片,织成一张冰冷的水幕。风裹着雨丝,毫不留情地灌进桥洞深处。他尽力缩紧身体,单薄的衣衫瞬间被湿冷的潮气打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冻得他牙齿咯咯作响。那五十块钱被李工拿走的痛楚,此刻被这彻骨的寒意和巨大的孤独感放大了无数倍。他蜷缩着,把头深深埋进膝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脚下这片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繁华之地,对他而言,坚硬得像一块冰。三百块的起点,如今只剩二百五。这冰冷的数字,像一根刺,扎在心头。

凌晨,一辆蒙着厚厚灰尘、玻璃窗裂着纹的面包车像幽灵一样滑到桥洞边。司机探出头,不耐烦地按了两下喇叭,尖锐的声音划破寂静。金柱子和其他十几个早已被冻得麻木的人,像被驱赶的羊群,沉默地、手脚并用地爬上那辆塞得满满当当的车。车厢里弥漫着汗酸味、劣质烟味和一种说不出的沉闷气息。车子在夜色和未歇的雨水中颠簸了很久,最后停在一个巨大厂区的后门。锈迹斑斑的铁门无声地滑开,吞噬了他们。

“金柱子!”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脸拉得老长的中年女人拿着名单,声音平板得像铁块,“三车间,流水线插件工位。这是你的工牌,保管好,丢了扣钱!”一块冰冷的塑料片塞进他手里,上面印着他那张带着几分土气的照片和“F117”的编号。

车间像一个巨大的白色洞穴,日光灯管发出惨白的光,照得一切都失去了血色。机器的轰鸣声是唯一的背景音,低沉、持续、无处不在,钻进骨头缝里。空气里漂浮着焊接松香、塑料加热和金属粉尘混合的刺鼻气味。流水线像一条冰冷的银色巨蟒,在传送带的驱动下,永不停歇地向前滑动。一块块绿色的电路板,流水般经过金柱子面前。他的工位很简单——用戴着静电环的手,拿起一种特定的白色小元件,准确地插进电路板上对应的孔位,动作必须快、准、狠,不能停顿,不能出错。左边是密密麻麻的孔,右边是堆叠如山的元件盒。他刚一坐下,左边流水线上等待处理的板子就已经堆了起来,右边工位的女工已经将插好元件的板子迅速传走。速度!速度!工头背着手在过道里巡视,鹰隼般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工位,稍有停顿或迟疑,那冰冷的眼神就像鞭子一样抽过来。

汗水很快浸透了金柱子廉价的工装,黏糊糊地贴在背上。手指因为持续的精确动作开始僵硬、酸痛,静电环勒得手腕发麻。他不敢抬头,不敢喝水,甚至不敢眨眼太久。流水线是活的,是贪婪的,它永不满足地吞噬着时间、体力和希望。工间休息的铃声短促得如同幻觉,十分钟,只够跑一趟厕所,或者靠在冰冷的墙上喘口气。金柱子常常是最后一个离开工位,也是第一个回到工位的人。他像一颗被强行嵌入巨大机器的螺丝,没有思想,只有重复。晚上回到拥挤得如同沙丁鱼罐头的宿舍,八张上下铺塞满了疲惫的躯壳。鼾声、梦呓、脚臭味、劣质烟草味混杂在一起。金柱子躺在最角落的上铺,仰面看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水渍。闭上眼,黑暗中晃动的不是寂静,而是流水线上永无休止、闪烁着金属寒光的绿色电路板,还有那些密密麻麻、仿佛永远也插不完的白色元件小孔。它们旋转着,逼近着,将他紧紧包裹、淹没。他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仿佛刚从溺水的窒息感中挣脱出来。青春?那似乎是遥远得不能再遥远的东西。它正被这冰冷的流水线,一点一点,嚼碎、吞噬。那三百块钱,早已耗尽。如今支撑他的,是每月一千二百块钱的微薄希望,以及暗袋里那张被汗水浸得有些模糊的身份证复印件——原件还在李工手里,像一个无形的枷锁,提醒着他身不由己的处境。

命运有时像深圳的天气,毫无预兆地砸下一块东西,是好是坏,全凭造化。那天金柱子值大夜班,凌晨三点,正是人困马乏、眼皮打架的时刻。他强撑着沉重的脑袋,麻木地重复着插件的动作。突然,流水线猛地一停,发出刺耳的“嘎吱”声,整个车间的机器轰鸣为之一滞。紧接着是工头气急败坏的吼叫:“妈的!又卡住了!F117!搞什么鬼!”金柱子一个激灵,瞬间清醒,冷汗“刷”地冒了出来。他负责的区域,一块电路板歪斜着卡在传送带接口处,后面堆积的板子已经撞在了一起。他手忙脚乱地去清理,手指在冰冷的金属和坚硬的电路板边缘慌乱摸索,指尖猛地传来一阵锐痛。他倒吸一口凉气缩回手,一滴殷红的血珠冒了出来,滴落在传送带冰冷的钢板上。

“废物!这点事都干不好!”工头冲过来,粗暴地把他推开,自己动手清理。金柱子捂着流血的手指,狼狈地退到一边,脸上火辣辣的。工头处理完故障,恶狠狠地瞪着他:“扣五十!再有一次,滚蛋!”冰冷的宣判像一盆冰水从头浇下。他失魂落魄地走向车间角落的垃圾桶,想找个东西按住伤口。就在他弯腰的瞬间,视线无意中扫过垃圾桶后面靠墙的阴影处。那里静静躺着一个灰扑扑的东西——一个四四方方的黑色塑料盒子,上面沾满了油污和灰尘,一个角凹陷了进去,几根凌乱的彩色电线像肠子一样耷拉在外面。是台被丢弃的电脑主机!

金柱子的心,在绝望的冰窟里,猛地跳动了一下。他记得村里小学那台宝贝似的旧电脑,老师用它放过一次城里的高楼大厦和汽车,那闪烁的光影,曾在他年幼的心里投下过巨大的惊叹号。他迅速左右瞄了一眼,工头已经走远,其他工友都埋头于重新启动的流水线。他像做贼一样,心脏狂跳着,飞快地弯下腰,用没受伤的手,一把抓住那主机箱侧面的提手,冰冷粗糙的触感传来。它沉甸甸的,几乎耗尽了他此刻仅存的力气。他咬着牙,把它从垃圾桶后面拖了出来,然后像抱着一块滚烫的烙铁,又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低着头,弓着背,用身体挡着,一步一顿地挪向通往宿舍区的侧门。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主机箱的边缘硌着他的肋骨,冰冷的金属外壳吸吮着他仅有的体温。汗水混着油污蹭在衣服上,狼狈不堪。但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东西,是他的了!

宿舍里弥漫着经年不散的汗味、泡面味和劣质烟草的混合气息。金柱子把那台沉重的主机箱拖到自己的床铺下,累得几乎虚脱。他顾不上手指的疼痛,找来一块沾了水的破布,开始擦拭这捡来的“宝贝”。油污和灰尘被一点点抹去,露出了它原本的黑色塑料外壳,虽然布满划痕,那个凹陷的角也显得格外刺眼。他把它小心翼翼地塞到床铺最里面,紧挨着冰冷的墙壁。

接下来的日子,金柱子感觉自己分裂成了两个人。白天,他依旧是流水线上那颗沉默而精准的螺丝钉,手指在元件和电路板之间飞舞,眼神麻木空洞,任由机器的轰鸣吞噬掉白天的每一分钟。工头的呵斥、工友的疲惫抱怨,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只有当他偶然瞥见车间角落里那台监控整个生产流程的、屏幕闪烁的工控电脑时,眼底深处才会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光。

夜晚,当宿舍陷入此起彼伏的鼾声和磨牙声的海洋,金柱子的“战场”才真正开始。他像一只警惕的夜行动物,悄无声息地从上铺爬下来。那台捡来的主机被他抱到靠近门口、光线最昏暗的角落——那里有一个废弃的、堆满杂物的下铺,勉强算是个隐秘空间。他盘腿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铁架床。主机箱放在面前,插上从厂区电子垃圾堆里翻捡出来的一个同样残破的显示器——屏幕边缘有一道不规则的黄色暗斑,像一块丑陋的胎记。又从工控机报废备件里淘换出一个缺了几个按键、空格键尤其磨损得厉害的键盘和一个反应迟钝的旧鼠标。

他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指,按下了机箱上那个沾着油污的电源按钮。嗡——主机内部传来风扇启动的噪音,带着一种苟延残喘的嘶哑。显示器屏幕先是漆黑一片,接着猛地亮起刺眼的白光,黄斑在强光下显得更加狰狞。屏幕中央,一行行白色的英文代码飞快地滚动,最终定格在一个闪烁的光标提示符上——C:\>。

成了!它真的能点亮!一股巨大的喜悦和激动瞬间冲垮了连日来的疲惫,金柱子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叫出声来。他借着屏幕那惨白而微弱的光,迫不及待地翻开那本在厂区附近旧书摊上买的《C语言程序设计入门》,纸张粗糙发黄,散发着一股霉味。书页被翻得卷了边,上面密密麻麻是他用捡来的铅笔头做的笔记。书页的空白处,他小心翼翼地画着流程图,那些框框线线,如同他试图在这个巨大迷宫中摸索出的路径。

宿舍里闷热如同蒸笼,蚊子在耳边嗡嗡作响,贪婪地寻找着目标。金柱子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有的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翻开的书页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墨迹。他毫不在意,眼睛紧紧盯着书页上那些天书般的代码示例,又看看屏幕上那个冷酷的命令行光标。他伸出食指,笨拙地、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在那个破旧的键盘上敲击。缺了空格键?他用小拇指的指甲费力地去戳那个空洞的位置。屏幕上的字符艰难地、断断续续地出现。

“#include ”

“int main() {”

“printf(“Hello, World!\n”);”

“return 0;”

“}”

他反复检查了几遍,确认没有敲错。然后,屏住呼吸,用鼠标(那指针移动起来像喝醉了酒)点了一下编译器图标。屏幕闪动,命令行窗口弹出一串冰冷的字符——error: expected ';' before 'return'。少了个分号!金柱子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赶紧在“return 0”前面加上那个该死的“;”。再次编译。这一次,一个简陋的黑色窗口弹出,上面孤零零地显示着一行白色的字:Hello, World!

成了!虽然只是最最简单的第一步,但这一行小小的字符,却像一道微弱却无比坚定的光,刺破了流水线笼罩在他世界里的无边黑暗。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汗水流进嘴角,咸涩的味道里,却品出了一丝久违的、名为“希望”的甘甜。他抓起旁边搪瓷缸里剩下的半个冷硬馒头,狠狠地咬了一大口,用力咀嚼着,仿佛要把这来之不易的成果和所有的疲惫、委屈一起咽下去,转化成继续前行的力量。屏幕的微光映亮了他年轻却布满倦容的脸,那双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专注而炽热的火焰,与这破败的工棚格格不入,却又倔强地宣告着某种不屈的存在。蚊帐在他身后轻轻晃动,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手指在磨损的键盘上笨拙地敲击,屏幕幽光映着金柱子因专注而绷紧的脸。他不再满足于书本上那些简单的“Hello World”。流水线永不停歇的噪音、工友麻木疲惫的眼神、工头粗暴的呵斥、以及自己手指上那早已结痂又被新伤覆盖的细小伤口……这一切都在他心底堆积、发酵,最终指向一个清晰的痛点:效率。插件工位是整个车间的瓶颈之一。元件盒的摆放不合理,插件工需要频繁地大幅度转身取料,手臂摆动幅度大,浪费体力也浪费时间;插件顺序也并非最优,有时需要等待前道工序的板子,有时又积压在自己手里。这些细微的迟滞,在分秒必争的流水线上,被无限放大。

“要是……能算出来怎么摆东西最快就好了。”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他开始像一个真正的猎人,在流水线旁不动声色地观察。目光扫过每个工位的动作轨迹,在心中默默掐算时间:取料——0.5秒,转身——0.8秒,插件——0.3秒,等待前板——平均1.2秒……他用捡来的半截粉笔头,在工间休息时偷偷躲在厕所隔间里,在墙上画出简易的工位布局图,标注着各种时间参数和可能的改进箭头。

深夜的工棚角落成了他的实验室。那台破电脑的风扇嘶哑地转动,屏幕的黄斑在幽暗光线下显得更加诡异。金柱子双眼布满血丝,啃着冷馒头,对着摊开的《算法导论》二手复印本(书页残缺,字迹模糊)和借来的《运筹学基础》,艰难地理解着“流水车间调度”、“贪心算法”、“最短路径”这些抽象的概念。他尝试着把观察到的工位、动作、时间全部转化为冰冷的数字和逻辑关系,一行行代码在屏幕上艰难地生成、修改、报错、再修改。

“for (int i = 0; i < station_count; i++) {”

“ // 计算最优取料路径...”

“ // 动态调整插件顺序基于前道工序完成时间...”

“ // 考虑元件盒位置权重...”

“}”

代码越来越长,结构越来越复杂。金柱子感觉自己像在泥沼里跋涉,每前进一步都耗尽心力。编译错误像雨点般砸来,他像一个蹩脚的修补匠,焦头烂额地寻找着遗漏的分号、拼错的变量名、逻辑的死循环。困意如同沉重的铅块不断拉扯着他的眼皮,他只能一遍遍用冷水拍打脸颊,或者狠狠掐自己大腿。蚊帐内,键盘单调的咔嗒声和主机风扇的嗡鸣,是这片寂静战场上唯一的号角。

终于,在一个天色微明的凌晨,程序的核心框架完成了。他颤抖着手指,将模拟数据输入自己编写的简陋界面——那是一个用命令行字符拼凑出来的表格。按下“运行”键。屏幕上的字符疯狂滚动,几秒钟后,定格在一个计算结果上:模拟优化后,插件环节平均耗时降低了17%!

17%!金柱子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阵锐痛,却远不及心头那炸裂般的狂喜!他成功了!至少,在模拟的世界里成功了!他几乎要跳起来欢呼,但立刻死死咬住了嘴唇,硬生生将冲到喉咙口的呐喊压了回去。他大口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上那行冰冷的数字,仿佛那是通往新世界的钥匙。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但金柱子觉得,这是他来到深圳后,看到的最明亮的一个黎明。

成功带来的短暂狂喜迅速被一种更强烈的冲动取代——验证它!金柱子像怀揣着一个滚烫的秘密,坐立不安。他需要真实的流水线数据来测试他的程序。连续几个夜班,他利用工间那短暂得可怜的几分钟,或是趁着工头巡视别处的空隙,像幽灵一样在车间里快速移动。他偷偷记录下不同时段插件工位的真实动作时间,用捡来的小本子画上只有他自己能懂的符号。他甚至冒险靠近工控台,趁人不注意,飞快地瞟一眼屏幕上滚动的生产节拍和瓶颈工位报警记录,强行将几个关键数字刻进脑子里。每一次靠近,都感觉后背像被针扎一样,心脏狂跳得要撞出胸腔。

这些冒着风险偷来的数据被他小心翼翼地输入程序。屏幕上的模拟结果波动着,最终稳定在了一个更诱人的数字上:理论优化空间,23.5%。这数字像火焰一样灼烧着他。他再也按捺不住,决定在模拟环境中进行一次“压力测试”。他调大了数据量,模拟连续高强度运转8小时的情况。手指悬在回车键上,犹豫了几秒,最终狠狠按了下去!

嗡——主机风扇瞬间发出尖锐的啸叫,仿佛不堪重负的哀鸣。屏幕上,代表不同工序进度的模拟光点开始疯狂闪烁、移动,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混乱!突然,代表插件工位的那个光点猛地变成了刺眼的红色,疯狂跳动,紧接着,整个模拟流水线的光点全部停滞、变红!屏幕中央弹出一个冰冷的错误提示框:“Deadlock Detected! System Halted!”(检测到死锁!系统停止!)

金柱子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死锁!他学过的,多个进程因争夺资源而无限期地互相等待……他编写的调度逻辑在高压下出现了严重的循环等待!他手忙脚乱地去点关闭按钮,鼠标指针却像被冻住了一样迟钝。就在他绝望地试图强制关机时——

呜——!呜——!呜——!

凄厉刺耳的警报声毫无预兆地在整个车间炸响!盖过了所有机器的轰鸣!金柱子像被雷击中一样猛地抬头,心脏骤停!

只见三车间那条巨大的插件流水线,竟然真的停止了!传送带僵死不动,刚刚流到他工位前的几块电路板互相碰撞挤压着。指示灯疯狂闪烁着红光!工人们全都停下了动作,茫然无措地站着,面面相觑。线长和工头从办公室方向狂奔过来,脸色铁青。

“怎么回事?!谁干的?!”工头咆哮着,声音因为愤怒而变调,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每一个工位。

金柱子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他死死地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他能感觉到那冰冷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几秒,带着审视和怀疑。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工装后背。

“妈的!控制系统抽风了!重启!快重启!”线长冲到工控台前,对着屏幕一阵猛敲。几分钟后,伴随着一阵阵启动的嗡鸣,流水线才极不情愿地、断断续续地重新流动起来。

警报解除,但车间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恐慌。工头背着手,脸色阴沉地走到金柱子工位旁,停住。金柱子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金柱子,”工头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刚才警报响之前,我看你低着头,鬼鬼祟祟的,干嘛呢?”

“我……我有点头晕……”金柱子声音干涩发颤,根本不敢抬头。

“头晕?”工头冷笑一声,弯腰,猛地从金柱子脚边那个装废弃元件的塑料筐里,捡起一个东西——正是金柱子用来偷偷记录时间的小本子!上面画满了只有他能懂的符号和数字。“这是什么?嗯?上班时间搞什么名堂?想偷懒?还是想搞破坏?!”

金柱子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完了!他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我看你是不想干了!”工头扬了扬那个小本子,声音陡然拔高,“收拾东西!现在!立刻!给我滚蛋!”最后三个字,如同炸雷,在死寂的车间里回荡。周围工友的目光,有同情,有麻木,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躲避。

冰冷的绝望瞬间淹没了金柱子。滚蛋?被开除?身份证还在李工那个王八蛋手里!没有身份证,没有钱,在深圳,他寸步难行!他会被赶出厂区,像条野狗一样流落街头……他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等等!”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响起。金柱子猛地抬头,是车间主管老陈!一个平时话不多、总是皱着眉头看报表的中年男人。他快步走过来,从工头手里拿过那个小本子,皱着眉头翻看了几页。那些鬼画符般的符号和数字,工头看不懂,但老陈的目光却微微凝住了。他又瞥了一眼金柱子惨白的脸和那双因为熬夜编程而布满血丝却依旧带着某种奇异光亮(此刻是惊恐)的眼睛。

“老张,”老陈把本子合上,语气沉稳地对工头说,“机器故障,跟工人关系不大。这小伙子我看着平时手脚还算麻利,不像偷懒的人。这本子……可能是他自学点东西的记录,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还在缓慢重启的流水线,“现在正是赶订单的时候,人手本来就紧。让他留下吧,扣三天工资,以观后效。”

工头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老陈会为一个普工说话,他张了张嘴想反驳,但看到老陈不容置疑的眼神,又悻悻地把话咽了回去,狠狠瞪了金柱子一眼:“算你走运!再有下次,天王老子也保不住你!干活!”

金柱子浑身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他大口喘着气,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巨大的后怕交织在一起。他感激地望向老陈,后者只是对他微微点了点头,眼神复杂,有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老陈没再多说,转身走了。金柱子重新坐回工位,拿起冰冷的元件,手指抖得几乎捏不住。这一次,冰冷的流水线仿佛真的成了一条择人而噬的巨蟒,而他,刚从蛇口惊险逃生。他闭上眼,工头那句“滚蛋”的咆哮和老陈沉稳的声音还在耳边交替回响。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滴在流水线的钢板上,瞬间消失不见。

被死亡锁定的恐惧和被当众呵斥的羞辱,像两根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金柱子心上。他没有被压垮,反而被一种近乎偏执的狠劲取代。滚蛋?绝不!他要证明自己!

那台救了他又差点害了他的破电脑,再次在深夜的角落亮起微光。金柱子的眼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专注,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凶悍。他疯狂地查阅资料,在旧书摊淘来的《操作系统原理》和《并发程序设计》被他翻得哗哗作响,书页边缘卷曲发黑。他死死盯着屏幕上那导致死锁的核心代码段,像解剖一头怪兽。

“pthread_mutex_lock(&resourceA);”

“// 试图获取资源B...”

“pthread_mutex_lock(&resourceB); // 潜在死锁点!”

问题就在这里!当多个“线程”(他模拟的工序进程)同时运行,都先抢占了资源A,再去抢资源B,而资源B又被其他占着资源A的线程锁死……互相卡死!必须打破这个循环等待的链条。

“引入资源请求顺序!”他在笔记本上重重写下这几个字,铅笔芯“啪”地断了。他重新削尖,在纸上画出新的流程图:所有“线程”必须严格按照固定的全局顺序去申请资源,比如必须先申请A,再申请B,绝不允许反向操作!他删除了原先混乱的资源申请代码,重新编写,强制加上了严格的顺序锁机制。键盘敲击声在寂静的工棚里显得格外急促、沉重。

除了死锁,他还将工位布局的物理限制、工人操作习惯(比如转身角度对速度的影响)等更细致的参数,通过复杂的加权算法融入模型。模拟数据一遍遍输入,结果不断优化:19%… 21%… 24.7%… 屏幕上的数字每一次跳动,都让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亮一分。

几个不眠之夜后,一个崭新的、代号“Phoenix”(凤凰)的调度程序诞生了。它更加健壮,更加复杂,也承载了他孤注一掷的全部希望。

这一次,他没有贸然行动。他找到了主管老陈。在那个堆满报表、弥漫着淡淡烟味的小办公室里,金柱子鼓足了毕生的勇气,将那个记录着模拟结果和核心算法思路的破本子,双手递了过去。他的手心全是汗,本子边缘被捏得发皱。

“陈主管……我……我弄了个东西,可能……可能能让咱们插件线的效率……提高一点。”他的声音干涩、紧张,带着浓重的乡音,但眼神却异常明亮,直直地看着老陈。

老陈放下手里的报表,接过本子,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落在那些依旧如天书般的符号、潦草的手绘流程图和最终那个醒目的24.7%数字上。他看得很慢,很仔细。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金柱子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时间仿佛凝固了。就在金柱子快要被沉默压垮时,老陈终于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审视着他:“你弄的?自学?”

金柱子用力点头,喉咙发紧:“嗯!用……用捡来的旧电脑……晚上学的。”

老陈沉默了几秒钟,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似乎在权衡巨大的风险。最终,他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声音沉稳:“喂,技术部小刘吗?带上你的测试笔记本,马上到三车间插件线工控台来一趟。对,现在。”

技术员小刘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看着金柱子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怀疑和一丝被从休息时间叫来的不耐烦。“陈工,这……靠谱吗?这程序哪来的?安全有保障?别再把生产线搞崩了!”他看着金柱子那个简陋的程序压缩包,眉头拧成了疙瘩。

“模拟结果看着有门道,”老陈语气不容置疑,指了指金柱子,“他负责解释,你负责监控,全程盯着,一旦有任何异常,立刻断掉它,恢复原系统!责任我担。”最后四个字,斩钉截铁。

金柱子手心捏了一把汗,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他跟着老陈和小刘来到工控台前。在技术员警惕的目光下,他颤抖着手指,将自己那个用U盘(也是旧货市场淘的)装着的“Phoenix”程序包,小心翼翼地拷贝到工控机的一个隔离测试分区里。小刘的手指一直悬在强制断电按钮上方。

启动!

巨大的屏幕上,代表整个车间生产流程的动态监控图亮起。“Phoenix”接管了插件工段。几秒钟的沉寂,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金柱子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

突然,动态图上代表插件工位的那个区域,颜色开始发生变化!从代表轻微迟滞的浅黄,迅速转变为代表高效运行的绿色!旁边实时跳动的数据清晰地显示着:插件工段平均等待时间下降37%,整体节拍提升8.2%!并且,在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这个数字还在稳步上升,最终稳定在了一个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位置——插件段效率提升:41.3%!整个三车间的生产节拍,被硬生生向前推进了一大截!

“我的天……”小刘看着屏幕上流畅运转、一片绿色的监控图,又看看旁边那个简陋的U盘,再看看身边这个穿着脏污工装、一脸紧张的金柱子,眼镜滑到了鼻尖都忘了推,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叹。

老陈紧抿的嘴角,终于缓缓地、极其克制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拍了拍金柱子的肩膀。那一拍,沉甸甸的,拍散了金柱子心中所有的恐惧,也拍出了他眼眶里一股无法抑制的热流。他死死咬着牙,才没让那眼泪掉下来。他知道,凤凰,真的从死锁的灰烬里重生了。那冰冷的流水线,第一次在他眼中,显露出可以被驯服的轮廓。

消息像长了翅膀。不到半天,“插件线那个金柱子搞了个神程序,效率飙升四成!”的传闻就传遍了整个厂区。金柱子感觉走在路上,周围的眼光都不一样了。有好奇,有羡慕,更多的是难以置信的打量。他依旧沉默地上工、下工,但挺直的脊梁里,多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第三天下午,金柱子被叫到了工厂办公楼顶层。推开那扇厚重的实木门,宽敞明亮的总经理办公室里,真皮沙发、巨大的红木办公桌、锃亮的地板,都散发着一种与他格格不入的奢华气息。老板王德发,一个微微发福、梳着油亮背头的中年男人,正满面春风地坐在宽大的老板椅上,旁边站着同样笑容可掬的车间主管老陈。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深圳繁华的街景。

“小金啊!快进来,坐,坐!”王德发热情地招呼着,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脸上的笑容堆得几乎要溢出来,“了不起!年轻人!真是给我们厂立了大功了!老陈都跟我说了,自学成才!天才啊!”他亲自起身,给金柱子倒了杯水,放在他面前。

金柱子有些局促地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心里清楚,重头戏在后面。

果然,王德发坐回老板椅,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光洁的桌面上,笑容依旧,但眼神里透出商人的精明:“小金啊,你这个程序,真是解决了我们的大难题!厂里决定,要好好奖励你!这样,”他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厚厚的、鼓鼓囊囊的大信封,“啪”地一声放在桌面上,推了过来。

“这里是两万块!现金!算是对你突出贡献的一次性奖励!”王德发的语气慷慨激昂,“厂里还会给你发个大大的奖状!全厂通报表扬!年轻人,前途无量啊!”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老陈站在旁边,脸上笑容不变,但眼神有些复杂地看向金柱子。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

金柱子的目光落在那厚厚一沓鲜红的钞票上。两万块!这是他打工以来想都不敢想的巨款!足够他寄回老家让父母盖两间新房,足够他买一台全新的电脑……巨大的诱惑像潮水般冲击着他。

然而,流水线上永不停歇的轰鸣、深夜工棚里屏幕的微光、被呵斥“滚蛋”时的冰冷绝望、程序成功运转那一刻的狂喜……无数画面在他脑中飞速闪过。他抬起头,没有去看那信封,目光平静地迎向王德发那张志在必得、写满“这价码足够打发你”的笑脸。

“王总,”金柱子的声音不高,带着乡音,却异常清晰,打破了办公室的沉寂,“谢谢厂里的奖励。”他停顿了一下,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个程序,我想……技术入股。”

“技术入股?”王德发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其荒谬的笑话。他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椅背,眉头慢慢拧了起来,眼神里的热情迅速褪去,换上了一种审视和隐隐的不悦。“小金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厂里给你奖励,是看得起你!年轻人,要懂得知足,要懂得感恩!厂里给你平台,给你机会,你才能搞出这个东西,对不对?这程序,那当然是我们厂的技术成果!”

旁边的老陈轻轻咳嗽了一声,试图缓和气氛:“王总,小金的意思是……”

王德发不耐烦地挥挥手,打断了老陈,目光锐利地钉在金柱子身上,语气也冷了下来:“小金,我明白告诉你,技术入股?不可能!厂里有厂里的规矩!你一个流水线工人,要股份?这传出去不是天大的笑话?这两万块,不少了!够你干两年的了!拿着它,好好干,以后当个线长、组长,前途也是光明的嘛!”他再次把那个信封往前推了推,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施舍意味。

办公室里空气骤然凝固,充满了无形的压力。阳光似乎都冷了几分。老陈微微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金柱子看着王德发那张变得冷漠而倨傲的脸,看着桌上那沓刺眼的红色钞票。一股混杂着愤怒、委屈和巨大不甘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头顶,烧得他脸颊发烫。他想起了李工骗走的身份证,想起了睡过的桥洞,想起了流水线上永无止境的重复,想起了自己多少个不眠之夜在破电脑前敲下的每一行代码……那不仅仅是一个程序,那是他用命搏出来的路!

他猛地站了起来。动作有些大,椅子腿在光洁的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他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不再低头,目光像两道凝聚了所有力量的炬火,毫不退缩地迎向王德发惊愕而恼怒的视线。

“王总!”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近乎嘶哑的决绝,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响亮,“这不是钱多钱少的事!这程序是我弄出来的!是我的心血!它值多少,您心里比我清楚!两万块,买断不了!”

他胸膛剧烈起伏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就要技术入股!不然……”他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地吐出后面的话,“这程序,我宁可删了!谁也甭想用!” 最后一个字落下,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落地窗外,是深圳钢铁森林冰冷而璀璨的轮廓。金柱子攥紧的拳头,骨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微微颤抖着,像一张拉满的弓,再无退路。

金柱子那句“宁可删了”像一颗炸弹,在装修奢华的办公室里轰然炸响,震得空气都在颤抖。王德发脸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了几下,油亮的额头瞬间青筋暴起,他“腾”地一下从老板椅上站起来,手指哆嗦着指向金柱子,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扭曲变调:

“你……你反了天了!金柱子!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威胁我?!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你卷铺盖滚蛋!你那个破程序,老子还不稀罕!给我滚出去!”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金柱子脸上。

“王总!息怒!息怒!”老陈一个箭步冲上前,急忙拦在剑拔弩张的两人中间,双手张开,像一堵墙,“有话好好说!小金年轻气盛不懂事,您别跟他一般见识!”他一边用力给王德发使着眼色,一边急切地转头对金柱子低吼:“柱子!快给王总道歉!胡说什么呢!”

金柱子梗着脖子,胸膛剧烈起伏,眼睛死死盯着暴怒的王德发,那攥紧的拳头没有丝毫放松,牙关紧咬,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幼兽,沉默却执拗地亮着獠牙。

就在这时,王德发桌上的内线电话尖锐地响了起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持。王德发怒气冲冲地一把抓起听筒:“谁?!……什么?……日本山田精工的考察团提前到了?!已经在路上了?……十分钟后到厂门口?!”他的脸色瞬间由暴怒的赤红转为煞白,额头上的汗珠肉眼可见地冒了出来。“稳住!给我好好接待!我马上下来!”

啪!电话被重重摔回座机。王德发像被抽掉了脊梁骨,颓然跌坐回宽大的老板椅里,脸色灰败。山田精工是厂里最大的海外客户,这次合作谈判关乎明年上亿的订单!考察的核心指标就是生产效率和稳定性!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

办公室里只剩下王德发粗重的喘息声。老陈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依旧像标枪般挺立的金柱子,又看看面如死灰的王德发,犹豫了一下,还是凑近老板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飞快地说:“王总,山田的人最看重现场效率和数据……插件线现在是咱们最大的亮点,全靠那程序撑着……要是现在……”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再明白不过。金柱子那“Phoenix”程序,此刻成了唯一能拿出手的救命稻草。

王德发的眼神剧烈地挣扎着,屈辱、愤怒、不甘、还有对巨大订单的恐惧交织在一起。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像钝刀子割肉。窗外的阳光明晃晃地照着,办公室里却冷得像冰窖。

终于,王德发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目光越过老陈,落在金柱子那张年轻、倔强、此刻却仿佛握着他命门的脸上。他嘴唇哆嗦了几下,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技术入股……可以谈。”

金柱子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那攥得死紧、指节发白的拳头,终于,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掌心里,赫然是几个月牙形的、深深的血痕。

谈判桌换到了小会议室。空气依旧紧绷,但火药味被巨大的现实压力冲淡了许多。王德发脸色铁青,全程几乎没说话,只是用阴郁的眼神盯着金柱子,仿佛要把他生吞活剥。老陈成了主要的沟通桥梁,技术部的小刘也被临时叫来评估程序价值。

“小金,你的想法是?”老陈尽量让语气平和。

金柱子此刻反倒异常冷静。他拿出了早已在心里反复掂量过的方案:“程序知识产权归我。厂里拥有独家使用权。我要占插件线效率提升带来的新增净利润的百分之十。”他顿了顿,补充道,“按月结算。合同,必须签。”

“百分之十?!你怎么不去抢!”王德发终于忍不住,低吼出声。

“王总,”金柱子毫不退让地迎着他的目光,“山田的订单,值多少?没有这个程序,您拿什么跟人家谈效率?百分之十,只算新增利润,厂里稳赚不赔。”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块砸在桌面上。

小刘扶了扶眼镜,在纸上飞快地计算着,然后低声对老陈说了几句。老陈点点头,转向王德发,声音压得更低:“王总,按目前提升幅度和订单预期……百分之十的新增利润分成,折算下来,其实……比一次性买断两万块,长期看,厂里确实更划算,风险也小……”

王德发的脸由青转红,又由红转白。他死死盯着金柱子,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最终,他从牙缝里狠狠挤出一个字:“签!”

法务草拟了简单的协议。当金柱子在那份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合同上,用捡来的那支旧钢笔,一笔一划、无比郑重地签下自己的名字——“金柱子”三个朴实的汉字时,他的手依旧有些抖,但眼神却亮得惊人。王德发签字的动作则像在签卖身契,笔尖几乎要戳破纸张。

签完字,王德发把笔一扔,看也不看金柱子,对着老陈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山田的人马上到了!带他去换身像样的衣服!别穿这身破烂给我丢人现眼!” 说罢,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

当金柱子穿着一身不太合体、但总算干净整洁的崭新工装,跟在王德发和老陈身后,走进灯火通明的车间时,山田精工的考察团已经到了。几个穿着笔挺西装、神情严肃的日本人正在工控大屏幕前,专注地看着流畅运行的生产监控图,上面插件工段那一片代表高效运行的绿色格外醒目。

王德发立刻换上了一副热情洋溢、自信满满的笑容,用流利的日语介绍着:“各位请看,这是我们最新优化的插件工段,通过自主研发的智能调度系统,效率提升了百分之四十以上!稳定性也大大增强!这代表了敝厂在精益生产和智能制造上的最新突破!”他微微侧身,将站在稍后位置、显得有些局促的金柱子让了出来,“这位,就是我们这套智能调度系统的核心开发者,金工程师!”

“金工程师?”为首的山田先生,一个头发花白、眼神锐利的老者,推了推眼镜,有些惊讶地打量着眼前这个过分年轻、甚至带着些许乡土气息的“工程师”,但还是礼貌地伸出手:“金桑,年轻有为!佩服!能简单介绍一下您的系统思路吗?”

金柱子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日语?他一个字也听不懂!王德发和老陈也愣住了,他们显然没预料到对方会直接要求金柱子讲解!冷汗瞬间浸湿了金柱子的后背。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尴尬时刻,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他旁边响起,用的是有些生硬但足够清晰的中文:“金先生,山田部长想请您简单介绍一下这套提升效率的智能系统的设计理念。”是考察团里一个年轻的华裔随员,微笑着对他点头示意。

金柱子猛地松了一口气,感激地看了那随员一眼。他定了定神,目光投向那块巨大的监控屏幕,看着上面流畅运转的绿色光点,那些曾经折磨他无数个日夜的算法、逻辑、死锁的困境、优化的狂喜……瞬间涌上心头。他不再紧张,甚至忘了身边的大老板和日本客户,仿佛又回到了深夜那个破电脑屏幕前。

他用带着乡音的普通话,指向屏幕上的动态流,开始讲述,从最初观察到的不合理动作和等待时间,讲到如何建模,如何解决死锁,如何优化路径……他没有华丽的术语,用的是最朴实的语言,夹杂着手势比划,甚至偶尔蹦出几个“转身太费劲”、“等板子浪费时间”这样的大白话。但那份沉浸其中的专注、对每一个细节的熟稔,以及谈起技术时眼中自然流露的光芒,却有着一种奇特的感染力。

山田部长听得很认真,虽然需要随员翻译,但他的目光一直没离开金柱子,不时微微点头,眼中流露出真正的赞许和浓厚的兴趣。王德发站在一旁,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看着这个他眼中“走了狗屎运的乡下小子”成为全场焦点,眼神复杂难明。

考察结束,气氛热烈。山田部长主动和王德发握了手,又特意走到金柱子面前,再次伸出手,这次用日语说了几句,旁边的随员笑着翻译:“金桑,您的思路非常务实,充满智慧!期待与贵厂的深入合作!希望有机会再向您请教!”

巨大的订单,尘埃落定。

当晚,厂里举办了盛大的庆功宴。地点是金柱子从未踏入过的高档酒楼。水晶吊灯折射着璀璨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美食的香气和高档酒水的醇厚。巨大的圆桌中央,摆满了龙虾、鲍鱼等金柱子只在电视里见过的菜肴。王德发红光满面,端着酒杯,穿梭在宾客间,接受着潮水般的恭维。老陈、小刘,还有厂里的大小头头脑脑们,个个喜气洋洋。

金柱子被安排在王德发旁边的位置,穿着那身新工装,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不断有人过来敬酒,称呼他“金工”、“金老师”,言语间满是奉承。酒杯一次次递到面前,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阵灼烧感。他努力挤出笑容,笨拙地应酬着,说着“谢谢”、“应该的”。盘子里的珍馐美味,吃在嘴里却尝不出什么滋味。

觥筹交错间,他的目光有些茫然地扫过一张张兴奋的、涨红的脸,扫过天花板上刺眼的水晶灯,扫过窗外深圳绚烂到不真实的夜景。这一切喧嚣和繁华,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他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别人盛宴的局外人。

酒过三巡,趁着王德发在另一桌高谈阔论,金柱子悄悄起身,离开了那令人窒息的喧闹。晚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散了身上的酒气和油腻感。他没有叫车,只是凭着模糊的记忆,沿着霓虹闪烁的大街,漫无目的地走着。

高楼大厦像冰冷的巨人般矗立在夜色中,玻璃幕墙反射着流动的光河。车灯汇成一条条光的溪流,永不停歇地穿梭。不知走了多久,双腿开始沉重。当他停下脚步,抬起头时,发现自己站在一座熟悉的高架桥下。

就是这里。几个月前那个冰冷的雨夜,他蜷缩在角落,身下是冰冷的硬地,头上是车辆碾过桥面传来的沉闷轰隆声,三百块钱的起点,只剩下绝望。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当年的潮湿和尿臊味。他慢慢走到那个曾经栖身的角落,手指抚过粗糙冰冷的桥墩,触感真实得刺骨。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桥洞边缘交织的钢筋水泥丛林,投向远处。那里,几栋摩天大楼傲然耸立,通体闪耀着璀璨夺目的蓝色光芒,如同夜空中最耀眼的星座——那是南山科技园的方向,是腾讯大厦的灯火。光芒倒映在他眼底,跳跃着,燃烧着。

耳畔,庆功宴上的喧嚣仿佛还未散尽,工头的咆哮、李工的欺骗、流水线的轰鸣、键盘的敲击、王德发的怒吼、山田部长的赞许……无数声音混杂着,最终都沉淀下去。

金柱子深深吸了一口深圳夜晚微凉的空气,混杂着尾气和不知名的花香。他望着那片象征无限可能的璀璨灯火,嘴角缓缓向上扬起,勾勒出一个清晰而坚定的弧度。一个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从他心底升起,最终化作唇边一句低语,消散在桥洞潮湿的风里:

“深圳,这才刚开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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