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略显瘦削的脸颊,触感微凉。
他身体明显绷紧,眼底闪过一丝愕然和一丝难言的悸动。
就在这暧昧的瞬间——“王爷需要‘死’一次。”我的声音轻得像情人耳语。
1.
彻骨的寒意,如潮水般一波波袭来。
一缕温热黏稠的液体,顺着额角滑落脸颊。
视野像蒙了一层血雾,半边脸颊紧贴着冰冷刺骨、泛着阴湿潮气的石砖地面。
头痛欲裂,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在颅内攒刺。
“滴答——”一滴粘稠的血珠砸落地面,溅起微不可察的尘埃,在死寂中却格外刺耳。
“贱骨头!装什么死!”尖酸刻薄的咒骂骤然撕破寂静。
“贱骨头?”我脑中嗡嗡作响,剧痛让她意识混乱,
“不对……我分明已被沈砚舟那一掌震碎心脉,气绝身亡……”
刹那间,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如狂潮倒灌——
我重生了。
不再是令江湖闻风丧胆的“残月阁”首领“残月疏影”,
而是靖安侯府那个不受待见的庶女,楚昭宁。
眼前这嚣张跋扈、眼神淬毒的少女,正是靖安侯府的嫡女,楚明萱。
“明日,你上不上花轿?”楚明萱弯腰逼近,
涂着丹蔻的指尖几乎戳到我鼻尖,指甲上细小的金箔晃得人眼花。
上花轿?
电光火石间,关于这场婚事的记忆瞬间清晰——皇上赐婚,命楚家嫡女嫁与三皇子沈砚舟!
这本应是泼天富贵,可那三皇子却是个久病沉疴的废人,太医断言活不过弱冠。
难怪楚明萱如此抗拒。
“三皇子?废物?”我心头猛地一颤。
那夜他反击时的眼神何等锐利,掌风何等刚猛!
若他真是废物,我这“残月阁”阁主又岂会栽在他手里,落得身死重生的下场?
如今竟要我替这仇人冲喜?荒谬!
“不去!”我脱口而出,声音因虚弱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
“小贱蹄子,能嫁给三皇子是你天大的福分,甭给脸不要脸!”一旁膀大腰圆的老妈子尖声附和,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
我挣扎着,用手肘撑地,缓缓坐起。
环顾这间破旧却收拾得异常整齐的小屋——一尘不染的桌面,窗台上几株顽强生长的小草,叠得方方正正的粗布被褥……这原主,倒是个在泥泞中也有自己坚持的人。
冰冷的目光扫过屋内两人,杀意在眼底一闪而过,又被强行压下。
“此刻不能动手。这具身体虚弱不堪,经脉受损,十成武功能用出一成已是侥幸。”
“我是楚昭宁,不再是能来去无踪的‘残月疏影’了。”杀手本能让她精准评估着自身状态。
我挣扎着站起身,抹去脸颊刺目的血迹,反手一巴掌狠狠甩在老妈子油腻的脸上!
清脆的巴掌声在房间里炸响!
“哎哟!”老妈子捂着脸,一个趔趄,庞大的身躯重重撞在桌角,疼得龇牙咧嘴。
楚明萱也愣住了,显然没料到这向来逆来顺受的庶妹敢还手。
“小姐!小姐!这小贱人疯了!敢打老奴!您可得为老奴做主啊!”老妈子嚎叫着,挣扎想爬起来。
“啪——”第二巴掌携风而至,力道更狠!老妈子直接被扇倒在地,头晕眼花。
“楚昭宁!你敢打我的人?!”楚明萱终于回神,气得粉面扭曲,尖叫着冲上来,五指成爪朝我脸上挠来。
我微微侧身,楚明萱的巴掌带着风声从耳边掠过。
用力过猛收势不住,“噗通”一声直接扑倒在地,珠钗散落,狼狈不堪。
“我好歹也是侯府的小姐,她不懂规矩,敢对主子吆五喝六,难道你身为嫡姐,也不懂何为体统?”
我居高临下看着地上的人影,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侵犯的寒意。
原主楚昭宁因怯懦而死,如今的楚昭宁,可不会了!
楚明萱呆呆地看着我,那眼神里的冰寒让她打了个哆嗦,竟一时忘了言语。
“我要见父亲。”我冷冷开口,不容置疑。
楚明萱打了个激灵,随即恼羞成怒,破口大骂:“你个小贱货!打了我的人还想让我带你去见父亲?做梦!来人!给我把这个不知死活的贱婢狠狠教训一顿!”
话音未落,门口果然闪出两个孔武有力的家丁,面带狞笑,撸起袖子就要上前。
“楚明萱,”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得穿透了楚明萱的叫嚣,
“你若再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明日我便‘不小心’从花轿里‘摔’出来,或者‘病’得起不来身。侯府欺君之罪能否担待得起,你自己掂量!”
“住手!”楚明萱瞳孔猛缩,厉声喝止家丁,惊疑不定地盯着我:“你……你说什么?你明日要上花轿?”
“我可以替你嫁过去,让你如愿以偿。”
我看着楚明萱眼中闪过的狂喜,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但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楚明萱急切追问。
“你?”我轻蔑地瞥了她一眼,仿佛在看什么污秽之物,
“你没资格跟我谈。我要和能做主的人谈,我要见父亲。”
不再理会她,我径直走到角落那个唯一值点钱的小木箱旁,熟稔地打开暗格,拿出一个小巧的医药箱,坐回桌旁,开始为自己处理额角的伤口。
血已经凝了,但伤口很深,皮肉外翻,需要仔细清理包扎。
楚明萱被她那轻蔑的态度和有条不紊的动作噎得脸色铁青,
在原地僵了片刻,胸脯剧烈起伏几下,最终狠狠一跺脚:“走!”带着气急败坏的老妈子和两个家丁,如同打了败仗的公鸡,愤然离去。
房间再次陷入死寂,空气中只剩下淡淡的血腥味和我清理伤口时细微的窸窣声。
2.
靖安侯府的前厅,处处张灯结彩,一派喜庆景象。
可这浮华喧嚣落在我眼中,却只觉得讽刺无比。
他们竟如此笃定,我会认命替嫁?
亦或是笃定我一个庶女根本无力反抗?
大厅首座上,靖安侯楚临渊身着一袭崭新庄重的二品朝服,脸上挂着一副恰到好处的、刻意为之的惋惜与无奈表情,见我走进,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如无风古井:“昭宁来了。”
然而,我分明从他看似平和的眼神深处,看到了冰冷赤裸的权衡与算计。
那里没有一丝对女儿伤势的担忧,只有对家族利益的精细考量。
旁边檀木椅上端坐着一位保养得宜、肌肤如细瓷般光洁的华贵妇人,靖安侯府的当家主母——苏瑶。
自始至终,她的目光都轻飘飘地落在我身后的花架上,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轻蔑。
此次“替嫁”之策,正是出自她手。
她眼中,我这个庶女,不过是颗随意摆弄的棋子。
“听萱儿说,你答应了?”楚临渊率先开口,声音沉稳却透着惯有的疏离。
他所关心的,除非我头上缠着的染血布条,唯有那一纸婚书能否落定。
这个冰冷的巢穴,于此刻的我而言,早已连一丝留恋的余温也无。
我环顾这满室虚伪的“亲人”,目光清冷,径直开口:“我母亲呢?”
这是我唯一牵挂此地的理由。
“呵,一个伺候人的贱妾,哪来的资格踏入这前厅重地?脏了侯府的门楣!”一旁的楚明萱嘴角一撇,毫不掩饰那鄙夷。
“楚明萱,”
我声音平静,却字字清晰,敲在每个人耳膜上,
“明日我若嫁入禹王府,便是堂堂正正的王妃!‘出嫁从夫,母以子贵’的道理,你不懂?届时我母亲以我为尊,礼法上便是三皇子的岳母!
若今日在此,你仍口口声声称她为‘贱妾’,你让皇室颜面置于何地?
你让世人如何看待侯府?
如何看待皇上御赐的这桩婚姻?”诛心之言,直击要害!
霎时间,大厅内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连苏瑶搭在扶手上的手指都骤然收紧了。
“你究竟想怎样?”出乎意料,最先打破这令人窒息沉默的,竟是主位旁的嫡母苏瑶。
她终于将目光落在我身上,虽依旧冰冷,却带上了审视。
“为我母亲抬位份。”
我目光如炬,没有丝毫退缩,直直迎上她因盛怒而略显狰狞的面庞。
她发间那支赤金镶珠步摇的流苏,在灯下剧烈地晃动着。
“不行!”苏瑶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站起身,尖利的声音几乎掀翻屋顶,
“我乃正一品诰命夫人!岂能与一个低贱的下人平起平坐?休想!简直痴心妄想!”
“就是!一个奴婢也想爬到我母亲头上作威作福?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楚明萱立刻跳起来帮腔,语调刻薄恶毒。
而我,只是静默如磐石,目光越过她们,牢牢锁定在首座的楚临渊脸上。
“昭宁,”楚临渊缓缓开口,声音带着沉甸甸的家族权威,
“此事牵扯甚多。你母亲若能抬个‘贵妾’或‘侧室’之名,倒也……并非不可商议。
可若仅此一事便提‘平妻’之请,未免太过,换一个吧。”他将那“太过”二字咬得极重,警告意味不言自明。
“太过?”
我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声音清晰得穿透凝滞的空气,
“父亲,您别‘忘了’——这是御笔亲封的皇上赐婚!
圣谕之下,谁敢拒婚?!楚明萱既如此不愿嫁,便只有我这个庶女顶替。
可庶女出嫁,皇室颜面何在?若此事让皇上知晓——‘以庶充嫡,蒙蔽圣听’——这‘欺君之罪’,九族之中,谁可幸免?
即便有万般手段瞒天过海,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的目光扫过面色陡变的众人,字句如刀,
“如今最周全之策,便是名正言顺为我母亲抬位份!她是侯府平妻之女,便是‘嫡次女’!我代嫁,乃是因‘长幼有序,嫡庶虽同’,亦或是‘感念圣恩,主动请缨’!唯有如此,方能一劳永逸!除此以外,女儿别无他求!”我斩钉截铁,寸步不让。
整个大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只听见烛花噼啪爆开的细微声响。
“母亲,呜呜……我不要嫁给那个病秧子……他会害死我的……”楚明萱见楚临渊沉默,立刻扑到苏瑶身边,扯着她的衣袖,哭得梨花带雨。
楚临渊与苏瑶目光激烈碰撞,无声的交锋在寂静中蔓延。
楚明萱嘤嘤的哭声此刻成了最好的催化。
片刻后,楚临渊终于疲惫地闭上眼睛,复又睁开,其中只剩下冰冷的妥协:“好吧……就依你。
你母亲沈氏,擢升为平妻。你,即刻下去准备明日出嫁事宜,不得有误!”他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是,女儿告退。”我心中紧绷的弦终于松弛下来。
沈氏……这便是这具身体母亲的名讳吧?这是这副身体能替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我转身,决然离开这片令人作呕的富贵场。
身后,传来苏瑶压抑不住的痛哭咒骂和楚明萱委屈万分的啜泣。
从此,楚昭宁与靖安侯府,恩断义绝!
3.
锣鼓喧天,鞭炮轰鸣,震耳欲聋。
当我身着沉重华丽的大红嫁衣,将最后一只脚跨入那铺着明黄软垫的花轿时,
心中了然:从此以后,那个唯唯诺诺、任人欺凌的楚昭宁,连同与靖安侯府的最后一丝牵连,都被这道珠帘彻底隔绝,成为了过往烟云。
我是禹王妃,楚昭宁。
三皇子沈砚舟,当今皇上最“怜惜”的皇子,大约因其羸弱久病,竟从未在宫外开府建衙。此次迎娶侯府千金,圣上恩旨,赐封沈砚舟为禹王,将朱雀大街尽头一座闲置多年的前朝郡王府邸赐予他作为王府。
今日,整条朱雀大街都被正红所淹没,如同一条流淌的朱红绸带。
拜堂行礼繁琐至极。
当我被扶入洞房,隔着朦胧的红盖头,听到轮子滚动的声音靠近时,便知是沈砚舟来了。
丫鬟婆子们行礼退出,屋内只剩下我们二人。
一双骨节分明、略显苍白的手,轻轻挑开了我眼前的一片红。
四目相对。
他端坐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轮椅上,脸色是久不见阳光的透明瓷白,双颊却因饮了合卺酒而泛起几丝薄红,像寒风中即将凋零的玉兰,脆弱中透着一种奇异的坚韧。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些许病中特有的沙哑,却异常平静:“楚昭宁,我知你并非侯府嫡女楚明萱。”
开门见山,直截了当。
他顿了顿,深潭般的眸子看不出情绪,
“此事,我并不在意。你也无需介怀。
你不过是父皇为了安我的心,硬塞给我的一个‘福星’罢了。
至少,在父皇眼中是如此。”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轮椅扶手上划过一道微不可察的痕迹。
“往后在这王府,你只需管好自己这一方天地,安分守己,循规蹈矩,我自不会干涉你分毫。好了,你早些歇息吧,我宿在书房。”言罢,他操控着轮椅,轱辘声平缓地碾过地面,向着门外行去,毫不留恋。
他绝非世人眼中那个等死的废物!这一点,我无比确信!
“残月阁”,大渝境内无可争议的第一杀手组织。
而我,“残月疏影”,便是其至高无上的首领,亦是组织最锋锐的一柄暗刃。
三日前那场雨夜刺杀,正是我亲手策划并执行!
却失手了!致命的错误,是我低估了眼前这个坐在轮椅上的年轻男子!
那夜他雷霆反击的一掌,刚猛绝伦,至今想来仍觉心脉震颤!
失手,在杀手的世界里,便意味着永恒的死亡!
然而,我死了,却又在这少女楚昭宁体内醒来了。
诡异的重生。
我掀开沉重的红盖头,目光追随着那道清寂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心中一阵难以言喻的烦恶翻涌。
“残月阁”那边,想来还未收到我的死讯。我或许……还有机会完成那桩未竟的交易?只是如今这身份……思绪纷杂。
“笃笃笃——”轻轻的叩门声响起。
一位面容严肃的老嬷嬷带着一个约莫十四五岁、怯生生的小姑娘走了进来。
“奴婢青鸾,拜见王妃。”小女孩声音细若蚊蚋,垂着头扑通一声跪下行礼。
“王妃,王爷吩咐奴婢将这丫头带来侍候您。她叫青鸾,以后就是王妃您的贴身丫鬟了。”
老嬷嬷的语气恭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执行力,指着青鸾介绍完,甚至没等我回应,便垂首道:“王妃早点歇息,明日一早还要进宫面圣谢恩。”话音未落,人已退出门外,顺手带上了房门。
屋内再次只剩下我和这个叫青鸾的小女孩。
我收回目光,重新打量着眼前穿着浅绿罗裙的少女。
她很瘦弱,低垂的眉眼间写满了不安,像只受惊的幼鹿。
“来,到我近前来说话。”我尽量放缓语气,伸出手。
小女孩身体明显瑟缩了一下,犹豫了短短一瞬,才小步挪到我跟前。
我伸手轻轻握住她置于身侧的小手。
入手冰凉,粗糙异常!
那不是寻常丫鬟干粗活留下的茧子,指腹、掌心、尤其虎口部位,覆着一层厚实紧密的老茧!
这是常年紧握兵器,反复摩擦淬炼的痕迹!
唯有练武之人,而且是下了苦功练剑的武者才有的痕迹!
我心头警铃微震,面上却波澜不惊,指腹依旧带着一丝暖意,轻轻摩挲着她虎口的厚茧,仿佛只是随意闲聊:“青鸾?瞧这手,小小年纪便长了这么厚的茧子,在王府没少吃苦吧?”
“王妃息怒!”小姑娘像被烫到一般,猛地抽回手,重新“噗通”跪倒在地,
“回王妃的话,奴婢……奴婢未曾受苦!王爷……王爷他待我们这些下人都是极好的!”话语中的慌乱藏也藏不住。
“起来吧,起来说话。”我将她拉起,看着那双受惊的眼睛,
“我不是在责怪你,只是有些感慨。虽然我顶着个侯府小姐的名头嫁进了这王府,可其中的滋味,又有谁能知晓呢……”
我适时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意,随即话锋一转,带着几分寂寥,“
罢了,不说这些。往后你在我身边,若是合得来,我们便以姐妹相称也无妨。一个人,也怪闷的。”
“奴婢……奴婢不敢!”青鸾头垂得更低了,声音带着惶恐。
“无妨,起来吧。”我看出她的局促,暂时收了这个念头,
“先帮我把这凤冠取下来吧,这劳什子顶了一天,脖子都要断了。”
我起身,走到梳妆台前那面清晰的西洋玻璃镜前。
镜中映出的一张脸,眉眼如画,却陌生至极
。这便是我余生都必须与之相依为命的新身份。
青鸾闻言,动作麻利地上前,小心翼翼为我拆解着凤冠繁复的搭扣和珠钗。
厚重的发冠卸下,头顶伤口被牵动,传来阵阵闷痛。
我对着镜中的倒影梳理长发,心中飞快盘算:青鸾……你究竟是来监视我这“可疑”王妃的,还是……奉了沈砚舟之命,来保护谁的?他的试探,还是怀疑?亦或是……别的?
4.
巍峨的皇宫,在晨光中显现出无可比拟的威严与庄重。
昨夜思虑过重,一夜未眠。
清晨坐在微微晃动的马车里,疲惫终于汹涌而至。
不知何时,竟昏沉沉睡去。
身侧的沈砚舟似乎并未察觉,只是静默地端坐。
偶尔,能感觉到一道温和平静的视线长久地落在自己脸上。
待车轮声慢下,行至宫门处,他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肘。
我猛地惊醒,下意识抬头起身,脑袋却“砰”地一声闷响,重重撞上坚硬的车厢壁!
“唔……”额角刚结痂不久的伤口瞬间裂开,温热的血珠立刻渗了出来!
“当心!”他迅速伸手拉住我慌乱挥舞的手臂。
一股力量传来,我重心不稳,整个人毫无防备地朝前扑去,竟一下子摔进了他怀里!
清淡的药香混合着龙涎香的奇异气息瞬间裹住了我。
鼻尖几乎撞上他坚实却略显单薄的胸口,温热的吐息拂过我的头顶。
我慌忙抬起眼,正对上他低垂的目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狭小的车厢里,只剩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
“王爷,宫门到了。”车夫的声音适时地在外面响起,打破了这瞬间尴尬的寂静。
我猛地回神,手忙脚乱地撑着他的手臂站起,脸颊像被火燎过般滚烫,迅速整理着微乱的衣衫:“失……失礼了。”
“磕碰一下,怎会流血?”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此刻清晰地映着窗外的天光,映照出我额角那抹刺眼的红。
“之前……在家中受了点伤。”我捂着额头,低声道,那冰冷的石砖地面仿佛又贴在脸上,“不碍事,一会儿便好了,不能耽误了给父皇母后请安的时辰……”
“老吴,掉头,回王府。”这一句,是对车外所言。
“是。”车外传来应答。
“不必了王爷!”我急忙阻拦,“血马上就能止住,误了时辰才是不敬!而且……宫中不是还有值守御医吗?找他们简单处理一下就好。”我试图劝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因光线而显得格外白皙的侧脸上。
“他其实……生得真是好看。”这个念头毫无预警地闯进脑海,又被我迅速压下。
“你,”沈砚舟的目光从我的伤口移开,重新与我的视线对上,带着一丝探究,
“不疼么?”
疼?作为“残月阁”的首领,流血负伤不过是家常便饭,习惯了隐忍,习惯了将痛楚转化为武器。
那些刀锋舔血的日子,早已教会我“疼”字只能藏在心底,咽进肚里。
此刻被他这般直接地问起,心头竟泛起一丝陌生的涟漪。
“……还好。”我轻咬了下唇,“真没事的。您看,这宫门就在眼前了。”
我放下手,露出伤口,血液确实已缓缓凝固。
沈砚舟沉默地看着我片刻,似乎在权衡,眼中掠过一丝难以分辨的情绪。
“好吧。”他终究妥协,对着车夫道:“驾车进宫,王妃受伤需及时诊治,去太医院。”声音带着不容置疑。
“王爷,宫内行车,若无特旨或腰牌,恐遭金吾卫阻拦盘问。”车夫老吴的声音带着迟疑。
“拿着这个给他们看。”沈砚舟从怀中取出一枚巴掌大小、刻着盘龙纹饰的金色令牌递出。令牌边缘温润,带着他的体温。
“是!”车外的声音顿时带上了十二分的恭敬。
有这面象征无上便利的金色令牌开路,朱轮马车一路畅通无阻,沉重的车轮碾过平整的宫道,最终稳稳停在了太医院前。
处理伤口花了些时间,御医重新清创包扎,手法精细,额角敷上的药膏传来清凉之感。
“这下好了吗?是不是耽误时辰了?”看着窗外日头已高,我有些担忧。
宫规森严,皇子大婚次日入宫请安谢恩乃是重礼,迟到是大事。
“无妨。”他依旧只有两个字,声音平静,却莫名让我绷紧的心弦放松了些许。
马车再次行驶,直至巍峨的龙渊殿前才停下。
早早守候在此的影十三快步上前,稳稳扶住刚下马车的沈砚舟坐上轮椅。
“我来吧。”我上前一步,在影十三略带诧异的目光中,轻轻握住了轮椅的扶手。
沈砚舟有些意外地抬头看向我。
我对他微微一笑,随即朝影十三轻轻颔首:“有劳。”
影十三微微一怔,迅速反应过来,恭敬退后半步。
于是,我推着沈砚舟,一步一步,缓缓地朝着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恢弘大殿走去。
“你头上还有伤,不宜劳累。”他声音低沉。
“这点小伤不算什么,”我低头,目光落在他扶着轮椅扶手的苍白手指上,
“既已嫁给了你,不论你‘病’着,‘好’着,还是身处朝堂风云之中,
往后的日子,若有什么关隘险阻,我都会站在你身边。
推轮椅这等小事,不过举手之劳。”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
沈砚舟推着轮椅的手似乎微微一顿,片刻无言。只有车轮在光洁玉石地面上碾过的细微声响。
5.
龙渊殿中,早已济济一堂。
除了皇上皇后端坐正中,殿内两侧分列着当朝重臣、宗室亲贵以及几位衣着华贵的皇子皇妃。空气中弥漫着檀香、脂粉和权力交织的复杂气息。
当我们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时,无数道目光瞬间如芒刺般汇聚过来,或好奇、或揣测、或漠然、或带着隐约的嘲弄。
“三弟,来得可有些迟了哟,莫不是新妇娇羞,耽搁了时辰?”一声带着几分轻佻笑意的问候率先响起。
循声望去,一位身着玄色暗纹锦袍、眉眼倨傲的年轻男子正倚在柱旁,脸上是毫不掩饰的促狭。正是二皇子沈砚书。
在他身侧不远,我看到了瞪大眼睛、嘴巴微张、满脸都是活见鬼般神色的楚明萱。
大概她做梦也没想到,真的是“我”推着沈砚舟进了这代表无上尊荣的龙渊殿。
“二哥,”沈砚舟的声音依旧平静温和,不疾不徐,“行至宫门时出了些意外,耽搁了片刻,还请二哥与父皇母后见谅。”他微微欠身。
意外?楚明萱的目光瞬间转向我头上新扎过的纱布,嘴角撇出一抹幸灾乐祸。
“意外?”二皇子沈砚书眉毛一挑,踱步上前,目光如有实质般扫过我,又在沈砚舟身上打了个转,
啧啧有声:“什么意外能比你新婚次日给父皇母后请安还重要?三弟,你这般行事,怠慢了父皇母后,可知道是什么罪过?”声音陡然拔高,充斥着不怀好意的质问。
“好了,书儿,莫再说了。”一道低沉威严、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的声音自高处传来,瞬间压下满殿低语。
是皇上。
我急忙扶着沈砚舟艰难地从轮椅上站起,二人携手,一步步走到御座正前方铺着的金丝龙凤锦垫上,双膝跪下,行三拜九叩之大礼。
看着沈砚舟每一次下拜都竭尽全力支撑身体的摇晃,每一次起身都牵动呼吸的艰难,我心中那股因前夜结下的无名火气竟隐隐翻腾。
演得可真像那么回事!这份定力……
然而,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我的双眉早已紧蹙,眼中流露出的,全然是清晰无误的担忧与……心疼。
“行了,就这样吧。舟儿素来体弱,难为你了。”皇上低沉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响起,目光落在搀扶着沈砚舟起身的我身上,“昭宁,你日后需多费心照料。”
“是,父皇,儿臣自当竭尽全力。”我垂首应道。
“来人,把赏赐禹王的物件呈上来。”皇上朝身旁总管太监吩咐道。
“遵旨!”太监尖细的嗓音回荡在大殿。
旋即,十余名着青色宫装的太监捧着金玉宝器、绫罗绸缎等赏赐鱼贯而入,井然有序地摆放在我们面前。
“儿臣(臣妾)叩谢父皇(母后)恩典!”我与沈砚舟一同叩谢。
“嗯,”皇上微微颔首,目光扫过群臣,“今日太液池设宴,庆我儿新婚,也为你们添些喜气。都散了吧。”言罢,带着皇后起身离去。
气氛陡然松快了一些。
二皇子沈砚书立刻带着楚明萱走了过来。
“恭喜三弟,恭喜弟妹啊!”沈砚书拱手笑道,目光却毫不掩饰地在我脸上流连,
“哎呀,弟妹,你这头上这是怎么回事?”他故作惊讶地指着我的额角,
“啧啧,我这三弟也真是的,怎地连自己媳妇的头都照顾不周?要不要二哥带你去太医院找个手轻的再瞧瞧?二哥我包扎的手艺可是父皇都夸过的。”语气轻浮,听得我心头一阵阵作呕。
“就是啊姐姐,”楚明萱立刻依偎在沈砚书身侧,抱着他的胳膊,娇声附和道:“二皇子包扎可细致了,一点都不会疼的。你就让二皇子帮帮忙嘛。”她看向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恶意的炫耀。
我冷冷地横了她一眼。
楚明萱身体一僵,那眼中的冰冷让她瞬间想起那个“洞房”前的夜晚,下意识地往沈砚书身后缩了缩。
我没有理会沈砚书的话,默默弯下腰,极为自然地替沈砚舟整理了一下因行礼而微微褶皱的袍袖下摆,又细心地替他理平了衣襟。
“走吧。”我轻声对沈砚舟道。
“嗯。”他低应。
我双手稳稳握上轮椅扶手,不再看那二人一眼,推着沈砚舟径直出了大殿,只留下沈砚书和楚明萱僵在原地,以及周围一圈若有所思的复杂目光。
走在通往太液池的宫道上,沈砚舟低沉的声音响起:“方才……他们那般言语,你为何不驳斥?”
“他们?”我推着轮椅,感受着手下的平稳与宫道青砖的轻微颠簸,声音淡淡飘出,
“与其浪费唇舌与他们争执,平白降了身份,倒不如……让他们自个儿演得尽兴些。”末了,加了一句,“反正说什么,都改变不了你我才是一家人。”
一阵低沉愉悦的轻笑蓦然从身前的男子口中溢出。
我停下脚步,转到他身前,望着眼前这张因笑容而生动起来的脸——阳光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嘴角扬起的弧度柔和了苍白的肤色。
原来他笑起来,可以如此耀眼,仿佛褪去了所有伪装的沉重与病气。
6.
暮色四合,如一幅巨大的淡紫色绸缎,轻柔地覆在太液池如镜的湖面上。
悠扬的丝竹之声伴随着美酒的醇香,在微凉的夜风中流淌。
王公贵胄们推杯换盏,品尝着御厨精心烹制的珍馐,欣赏着池中画舫上翩翩起舞的宫娥,气氛喧闹而热烈。
然而,就在这繁华旖旎、觥筹交错的当口,一道清脆却略显突兀的声音如裂帛般响起:
“陛下,今日姐姐请安迟了时辰,臣女于心不安。今日便献丑浅弹一曲《凤求凰》,聊为姐姐赔罪,亦助酒兴。”
楚明萱身姿袅娜地从席间步出,对着御座上的帝后盈盈下拜,言辞恳切,眼神却若有似无地瞟向我,带着一丝挑衅。
随即,她莲步轻移至池畔小亭中已备好的琴案前,姿态优雅地坐下,修长的手指拂过琴弦。
“叮——”第一声清越的琴音划破空气,随即悠扬的旋律如潺潺溪流般倾泻而出。
“倒是比她以往有些长进,不过嘛……”我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侧头对沈砚舟小声道,“比我还是差了点。”
沈砚舟闻言,微讶地看了我一眼,唇角再次勾起那抹令人心跳加速的弧度,眼中似乎闪过点点促狭的光。
“好!”一曲终了,掌声四起。
皇后娘娘含笑赞道:“早就听闻靖安侯府嫡女楚明萱姑娘琴艺精湛,今日一听,果然名不虚传,指法圆融,意境悠远,当真才貌双全。”
众人纷纷附和赞誉。
楚明萱面带得色起身行礼,眼波流转间,再次精准地落在我身上,语气甜腻却藏着针:“皇后娘娘谬赞了。若论才貌双全,臣女可远远不及姐姐昭宁呢。
姐姐今日大婚,感念皇上皇后恩典设此盛宴,姐姐不如也献上一曲,以谢隆恩?”她眼中的狡黠几乎要溢出来,“想来姐姐必不会让陛下、娘娘和诸位贵人失望。”
我就知道这朵盛世白莲没安好心!
无非是想让我这个“侯府庶女”当众出丑,衬托她的高洁美好。
“呵,”我心中冷笑,“可惜,今日的楚昭宁,早已今非昔比!待会儿你的脸被打肿时,不知是何表情?”
我当即起身,对着帝后福身行礼,姿态从容:“父皇、母后,儿臣才疏学浅,不敢当妹妹谬赞。不过妹妹方才所奏之曲,儿臣倒也略通一二,愿献丑助兴,还请父皇母后应允。”
“哦?”皇上脸上流露出真切的兴趣,“昭宁也有此雅兴?甚好!那朕与皇后便洗耳恭听了。”
我款步走向琴案,经过楚明萱身边时,清晰地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逝的错愕。
撩衣落座,指尖拂过冰冷的琴弦,熟悉的触感令心神瞬间沉静。
这具身体的手指比我前世的更为纤细,但那份对兵刃掌控的精确性,仿佛烙印在灵魂深处。我闭眼凝神一瞬,再睁眼时,眸中一片空明澄澈。
《广陵散》!
沉雄悲怆、激越铿锵的琴音在我的指尖喷薄而出!
不同于《凤求凰》的婉转柔媚,我的琴音如惊涛拍岸,似金戈铁马!震动着每个人的耳膜心弦!
一曲弹罢,全场落针可闻。
短暂的静默后,更为热烈的掌声轰然爆发!
“好!”皇上率先拊掌称赞,眼中异彩连连,“此曲气势磅礴,意境深邃,肃杀悲烈,非寻常女子能驾驭!曲中的风骨气度,当真‘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昭宁这手琴技,妙绝!”
“谢父皇夸奖。”我起身行礼,目光平静地掠过楚明萱那张惨白如纸、写满难以置信的脸。她精心谋划的局,在我指尖下碎得彻底。
“不可能!”一声尖利的叫声几乎变调,
“你明明就是我们侯府一个粗鄙的庶女!你…你从何处学得这般逆天的琴技?!”楚明萱不顾仪态,指着我的手指都在颤抖,脸上血色褪尽。
“‘庶女’?”龙座之上,皇上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原本赞赏的神情瞬间收敛,眉头微蹙,威严的目光直视楚明萱,“楚明萱,你方才说什么‘庶女’?”
“哗啦——”楚明萱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浑身剧烈一颤,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没…没有!陛下恕罪!臣女…臣女一时口误!姐姐与臣女虽非一母所生,但……但都是父亲看重的女儿!父亲对姐姐同样教导有方!”她已经语无伦次,眼神惊恐地四处乱瞟。
“是啊,父皇,”二皇子沈砚书立刻站起身,朗声圆场,“儿臣确也听闻,侯府两位千金自幼同受教导,虽嫡庶有序,但俱受楚侯爷精心栽培,皆是我大渝闺秀的典范。明萱她方才也是一时激动失言,绝非存心诋毁。”
皇上的目光在我和二皇子脸上来回扫视,带着审视的锐利,最终落在跪地发抖的楚明萱身上。殿内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原来如此,”皇上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起来落座吧。”又对我道:“昭宁也回座。”
“是,父皇。”我起身,款步走向自己的位置。
经过那琴案时,目光不经意扫过琴身底板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刹那间,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天灵盖!
一个几不可查的、用特殊颜料绘制的、小巧的、弯月形的印记,清晰地印在琴板内侧的隐秘角落!
“‘残月令’!”那是“残月阁”在执行重大刺杀任务前,用于标记相关器物或传递信息的最高级别隐秘暗记!代表此物涉及核心机密任务!
是谁?!刺杀目标是谁?是皇帝?皇后?还是某位皇子?行动时间就在此刻?!
我的头皮瞬间炸开,全身肌肉下意识绷紧,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昭宁?怎么了?”沈砚舟敏锐地察觉到我瞬息的气息变化,压低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警惕,在我耳畔响起。
7.
“没什么。”我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以最快速度恢复常态,走到沈砚舟身旁坐定。
宽大的袍袖下,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细微的刺痛帮助保持清醒。
“方才你气息陡变,心神不稳。”沈砚舟侧首,声音压得极低,温热的气息拂过我耳廓。
他的眼神在宫灯映照下异常幽深,“何事?”
我该不该立即告诉他?一旦说出,如何解释我竟识得“残月阁”的最高暗记?
可若不说……万一刺杀瞬间爆发,后果不堪设想!我虽曾是杀手,却也知国本动摇意味着尸山血海,更遑论此刻我对身边这人……
“昭宁?”沈砚舟再次轻唤。
“……有暗杀!”三个字轻若蚊蚋,却带着万钧之力从我齿间挤出。
沈砚舟的眼瞳猛地收缩如针!
刹那间,他脸上的温和病弱被一种极其冷冽的寒光覆盖!
那速度之快,连我心中都震了一震。
这绝不是病秧子该有的反应!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沈砚舟脸上那冷锐竟只是一闪而逝,快得仿佛错觉。
随即,他不仅没有惊恐慌张,嘴角反而缓缓勾起了一抹近乎邪肆的、了然的笑容。
修长的手指抬起,在我鼻梁上极其自然地轻轻一刮。
这动作和语气在旁人看来,分明就是年轻夫妻间情意绵绵的打情骂俏!
我猝不及防,脸颊倏地飞起两片红霞,心脏仿佛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
不是羞涩,而是震撼!如此惊变之下,他竟能瞬间将计就计,用这般旖旎的姿态掩饰杀机!这等心性定力……我那夜输得……果然不冤!
他朝身后招了招手。
影十三如一道影子般悄无声息地上前半步,俯身。
“绮梦坊舞姬上场后,靠近陛下席位的侍卫中,换三和四、七和八的位置。
注意那把琴,以及周围所有靠近御座的伶人内侍。
传令影七,带隐卫封锁太液池所有进出通道,有擅动者……”沈砚舟的指令如同冰珠落玉盘,精准而迅速地传入影十三耳中。
“……是!”影十三面无表情地应下,身形微动,转眼便又融入人群中消失不见。
他并未立即离开殿内,显然是去执行调度。
沈砚舟的目光重新落回场中,仿佛刚才一切只是无人在意的小插曲。
“皇上,皇后,臣听闻‘绮梦坊’近日新排了一支舞,灵动飘逸,美不胜收,最是应景。今日难得盛宴,不若宣她们前来助兴?”此时,一直沉默的吏部侍郎王元朗突然起身提议。
“哦?既然王卿提及,今日高兴,便宣她们来助助兴吧。”皇上似乎兴致不错,略一沉吟便答应了。
我注意到对面二皇子沈砚书,在王元朗开口时,嘴角极其短暂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无波。
不多时,环佩叮咚,五名身姿曼妙的女子如弱柳扶风般走入场中。
领舞者一身娇艳欲滴的粉色薄纱罗裙,面纱覆面,只露出一双顾盼生姿的美眸。
其余四人伴舞,皆衣着华丽,舞姿轻盈。
乐声起,粉裙舞姬当先起舞,腰肢柔软如蛇,水袖翻飞,姿态蹁跹,每一步都踩在乐点上,引人入胜。
余下四名舞姬紧随其后,或旋转如风,或婉若游龙,配合得天衣无缝。场中一片叫好之声。
舞渐入佳境,丝竹愈急。
就在所有人的心神被那精妙绝伦的舞姿牵引,最为放松警惕的一刻!
那粉裙领舞旋身经过琴案之侧,裙袂如云霞拂过!
谁也没看清她如何动作,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她竟以肉眼难辨的速度,一掌狠狠拍击在刚才楚明萱弹奏的古琴之上!
精工细作的琴身应声四分五裂!
木屑飞溅中,一道冷厉的寒芒从碎裂处骤然亮起!
三尺青锋,瞬间出匣!
粉衣女子反手一抄,长剑在手,身如鬼魅,没有半分犹豫,更没有浪费任何一瞬!
剑气撕裂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快!快得只剩下一道粉色的残影!目标直指——御座正中的皇帝!
与此同时,那四名伴舞的舞姬看似惊慌失措地向旁闪避,步伐却精妙地瞬间形成合围之势,堪堪将御座方向左右视线完全遮挡!
“护驾!!”惊呼声此起彼伏!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当剑尖距离皇上的咽喉仅剩不到一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一声微不可察的破空锐响!
一颗小小的、不起眼的石子竟然后发先至!
“叮!”
一声清脆到刺耳的金属撞鸣!
那势在必得、雷霆万钧的长剑竟被那颗小小的石子,精准无比地击中剑身中段!
剑尖瞬间偏开三寸!
冰冷的剑锋擦着皇帝的耳廓划过,削断了几根鬓发!
“呃!”刺客闷哼一声,显然手腕被那股突如其来的强大力道震得发麻,剑势被硬生生打断!
也就在石子击中长剑的同一刹那,一道黑影如鹰隼般从沈砚舟身侧掠起!正是影十三!
他身法快如闪电,直扑刺客!
刺客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毫不退缩,手腕一抖卸去力道,剑势再转,反挑影十三咽喉,招招狠辣致命!
影十三赤手空拳,却丝毫不乱。
他身法诡谲,近身格斗之术精湛异常,空手入白刃,拳掌指爪变幻莫测,招招直取刺客要害,竟逼得那武艺显然极高的刺客连连后退!
“有刺客!护驾!快护驾!”内侍总管尖利的叫声几乎撕裂了所有人的耳膜。
殿内瞬间陷入巨大的混乱!
女眷尖叫,勋贵慌乱闪避,杯盘倾倒之声不绝于耳。
训练有素的大内侍卫立刻持刀冲上!
“咻!”又一枚石子如同索命幽灵,不知从哪个阴暗角落射出!
这一次,精准无比地打在刺客腾挪闪避时裸露的左侧小腿腿弯处!
“噗!”石子竟深深嵌入皮肉!
刺客身体猛地一个趔趄,动作瞬间迟滞!
影十三岂会放过这绝佳机会?
欺身而上,手如铁钳般狠狠扣住她持剑的手腕!另一只手锁向她的喉咙!
刺客反应亦是极快,弃剑!反肘回击!
但影十三的速度更快!空着的手变爪为拳,一拳狠狠砸在刺客失去重心的后腰命门穴!
“呃啊!”刺客一声惨叫,浑身脱力,被影十三牢牢制住双臂,压倒在地!
大批金吾卫和精锐侍卫涌入,刀剑出鞘,寒光凛凛,迅速控制了另外四名早已吓得瘫软在地的舞姬。
“要活口!”在混乱的尖叫和兵器碰撞声中,沈砚舟清冷镇定的声音穿透嘈杂,清晰地传入影十三耳中。
影十三的手扼在刺客颈后要穴处,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确保她失去反抗能力,又不至于立毙当场。
场上除了被死死按住的刺客粗重的喘息和被金吾卫拖走的舞姬啜泣,只剩下惊魂未定、面面相觑的王公贵胄们。
而我和沈砚舟,因刚才并未随大流闪避,此时竟显得尤为突兀,如同惊涛骇浪中两座沉默的礁石。
我并非不想避开。
只是推着轮椅行动不便,若强行带他离开,反而引人注目。
更深层的原因……我眯眼看着那位端坐轮椅之上,仿佛被眼前变故惊得“呆住”的王爷,心中只有冷然:演得真像那么回事!
不过此刻在旁人看来,只怕真以为我们是被吓傻了。
8.
宫变风波最终平息。
我与沈砚舟乘坐的马车在沉寂夜色中驶离皇宫。
车内安静得只剩下车轮碾压青石板的规律声响。
他闭目养神,呼吸平稳,仿佛真的被折腾得累了。
而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云纹,心中翻涌着无数疑问,却不知从何开口。
回到王府,影十三沉默地打开府门。
青鸾低眉顺眼地接过我的披风。
“青鸾,十三,你们都下去歇息吧,我与王爷有些话说。”行至正厅,我率先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二人并未立刻动作,目光征询地看向沈砚舟。
沈砚舟微微颔首。
待厅门被青鸾从外轻轻带上,偌大的空间只剩下我们二人。
我搬过一张绣墩,在他对面坐下,将桌上温着的茶盏向他推了推。
“王爷深藏不露。”
我打破了沉默,目光坦然地直视着他,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一丝端倪,
“那两枚石子的功夫……已臻化境。出手时机之妙,劲力控制之精,世所罕见。世人皆道禹王久病缠绵,体弱难支……看来都小觑了王爷。”
我刻意强调了“石子”二字。
沈砚舟并未否认,也没有惊讶于我的观察力。
他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动作优雅从容:“昭宁不也同样让本王意外么?‘此曲只应天上有’的琴技……还有,”他抬起眼,目光如炬,仿佛能穿透人心,“你又是如何知晓,有暗杀的?”他呷了一口茶,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探寻。
终于来了!
我避开他问题中的锋芒,反问道:“王爷可曾听闻,江湖上有这样一个组织——‘残月阁’?”我将那三个字咬得很清晰。
“自然知晓。”沈砚舟放下茶盏,声音听不出情绪,“江湖第一杀手组织,号称‘价至命归’,只要价码足够,无不可杀之人。你的意思是……”他身体微微前倾,眉宇间终于浮现一丝凝重,“今日那刺客,是‘残月阁’的人?”
“是。”我斩钉截铁。
沈砚舟的瞳孔猛地收缩!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蓦地收紧!
“……你如何确定?!”他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冷意。
“我是在古琴上发现了‘残月阁’的暗记,所以才猜测可能会遭遇行刺。”
“那你又如何识得‘残月阁’的暗记?”
“谁还没几个江湖上的朋友呢,我也是听他们提及,没想到今日便遇上了。”我目光紧紧盯着他,想看看他会有何反应。我也清楚,这般说辞,根本骗不过他。
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
我沉默着,感受着自己并不平稳的心跳。
“我能……相信你吗?”
最终,他低沉的问话打破了死寂。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我心头猛地一窒。
我值得他信任吗?
三日前,我还是奉命取他性命的杀手首领!
若不是重生,此刻我们之间只有血仇!
如今,我却坐在他面前,顶着王妃的名义……我该怎么做?
重回黑暗,重整“残月阁”与他为敌?
还是……接受这命运荒谬的摆弄?
楚昭宁的心意……或许是干净的。
可我呢?“残月疏影”的使命和骄傲又算什么?
“……能。”最终,一个简单却重逾千斤的字,艰难地从我唇边逸出。
当这个字出口时,连我自己都感到一阵莫名的轻松
。选择了,便无回头路。
楚昭宁,或许真的值得他去相信一次。
9.
夜色如墨,寒意彻骨。
京郊,沧澜河畔。
奔腾的河水在夜色中翻滚着暗色的浪花,发出沉闷的咆哮。
这里,便是我前世身死的埋骨之地。
如今再来,心中百感交集。
上一次离这里是“残月疏影”,带着任务失败的不甘坠入滚滚浊流。
这一次,是以楚昭宁的身份前来,只为取回证明我昔日荣光与权力的信物——阁主令。
我一身紧身夜行衣,藏匿在河岸边的嶙峋怪石阴影中,仔细确认四周无人追踪后,才悄无声息地移步至记忆中那棵虬枝盘结的歪脖子老榆树下。
树根交错处,有一个被腐朽落叶和泥土填塞的小土坑。
我蹲下身,屏住呼吸,手指插入冰冷黏湿的泥土,小心翼翼地拨开表层的杂物,触碰到下面一块坚硬冰凉的金属。
指尖刚刚用力将那物抠出,一股极其细微的刺痛感便骤然传来!
不好!
心头警兆顿生!
几乎是同时,背后劲风撕裂空气的厉啸声毫无预兆地响起!
杀招!直指后心!
千钧一发之际,对危险的极致感知和无数次生死淬炼出的本能发挥了作用!
我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猛地向前扑倒!
“嗤啦!”一道冰冷的锋刃贴着我的背脊划过,带起的凉风让我汗毛倒竖!锋利的刃尖甚至划破了夜行衣的后摆!
一个前滚翻卸去冲力,我迅速与袭击者拉开距离,回身戒备。
月光被浓厚的云层遮蔽,只余下惨淡的几缕清辉,勉强勾勒出对方的身影。
“你是谁?!”一个刻意压低、带着沙哑的女声从黑影中传来。
这声音……竟有几分熟悉!
我的目光死死盯着她手中那柄泛着幽暗寒光的长剑,手臂上那阵细微的刺痛已经迅速转变为麻木,沿着小臂向上蔓延。
“好厉害的毒……”我强行运转内息压制毒性,声音带着寒意,“令牌上的毒,是你下的?”我盯着对方仅露在外的一双眼睛,那眼神里透着冰冷和一丝……快意?
“这令牌现在是我的!你究竟是谁?”黑影并未回答我的问题,反而厉声质问,声音里的沙哑更重,像是刻意伪装。
她向前逼近一步,剑尖在暗夜里微微颤抖,指向我的咽喉。
这身形,这眼神……答案呼之欲出!我心口像是被巨石狠狠砸中!
“小雪……”这个名字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和冰冷彻骨的痛心。
“你?!”黑影明显身体一僵,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露在黑布外的双眼,试图在其中找出什么。
片刻的死寂。
“……不管你是谁,”小雪的声音重新变得冰冷,杀意凛然,“阁主令在此,便是催命符!今日此间,便是你的葬身之地!”
话音未落,长剑再次化作一道毒蛇般的寒光,直刺我胸口!
眩晕感如潮水般猛烈袭来,手臂的麻木几乎让她无法抬臂格挡!
完了!
看着那瞬间逼近、在眼中无限放大的剑尖,死亡的气息再次扑面而来!
这一次,可还有重生?
就在这绝望的万分之一刹那!
“咻——锵!”
一声尖锐到刺破耳膜的金属撞击声在极近的距离炸响!
一点火花在剑锋与我胸前飞溅!
一柄漆黑无华、朴实无华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横空插入,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磕在小雪那夺命一剑的剑脊上!强大的力量竟将蕴含杀气的剑锋生生荡开!
一道矫健如猎豹的黑色身影如鬼魅般从旁侧的乱石后暴射而出!
速度之快,甚至带起一片残影!
人未至,冰冷凌厉的杀气已如同实质般锁定了小雪!
“阁下何人?!”小雪惊怒交加,被迫放弃对我的必杀一击,长剑回转,仓促迎向那如同跗骨之蛆般贴上的黑色身影。
“噗!”来人根本不答话,出手便是杀招!一拳一肘皆蕴含着开碑裂石的刚猛力道,直取小雪要害!逼得小雪连连后退!
而此刻,强烈的眩晕彻底吞没了我最后一丝清明。
“沈……砚……舟……”昏迷前的最后一瞬,我仿佛看到了那辆本该停在王府的朱轮马车轮廓,在岸边远处被夜色模糊的树影间一闪而没。
黑暗彻底降临。
10.
“嘀嗒…嘀嗒…”
意识在混沌的汪洋中浮沉。
清晰的滴水声由远及近,敲打在耳膜上,将黑暗一点点驱散。
挣扎着睁开沉重的眼皮,首先看到的是一层朦胧模糊的纱帐顶。
接着,一张温润如玉、却带着浓浓倦意的脸庞映入眼帘。
“你醒了?”沈砚舟的声音低沉而轻柔,如同拂过微澜的春风。
他就坐在床边不远处的轮椅上,脸色比初见时更加苍白,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疲惫。
窗外透进来的天光告诉我,已是白天。
雨已停歇。
“……嗯。”喉咙干涩异常,我费力地应了一声,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
目光扫过房内熟悉的陈设,心落回了原位。“是你救了我?我……昏了多久?”
“三天三夜。”
沈砚舟操控轮椅靠近,拿起小几上的温水,小心翼翼地将我扶坐起一些,将杯沿轻轻贴近我的唇边,
“那毒极其霸道,幸亏随行带了老师配的解毒丸,否则……”
三天?我心一沉,阁主令!
“小雪……咳,咳……”刚开口,嗓子眼一阵火烧火燎的痒,剧烈咳嗽起来。
沈砚舟动作轻柔却坚定地喂我喝了两口温水,待咳嗽平息,才缓声道:“放心,她没能取回令牌,右肩中了我一剑,跑了。”
跑了?
我闭上眼,浓重的无力感和被至亲背叛的尖锐痛苦瞬间席卷全身。
眼角有一丝冰凉滑落。
“小雪……就是与你交手那人?”沈砚舟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探询。
“是。她曾是我最信任的人,如同手足……”我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良久沉默。沈砚舟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着。
“扶我起来。”我再次开口,声音已恢复了些许力气。
沈砚舟依言扶我坐稳,又递来一杯温水。
我小口抿着,干燥的喉咙得到滋润,精神也清明几分。
目光再次落到他脸上,那澄澈的目光里有关切,有探究,但更深沉的,是信任。
“王爷,”我放下杯子,直视着他,仿佛要穿透那双眼看到他的内心,“你……真的不相信这世上有人能重活一世吗?”
沈砚舟微怔,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是明显的审视。“重生?呵,子不语怪力乱神。”
“那我告诉你,”我深深吸了口气,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那夜王府后巷,那个戴着‘夜叉’面具,在你背后刺下‘燕回闪’必杀一剑的杀手,就是我!‘残月阁’阁主,‘残月疏影’!
那夜,我失手了,被你一掌震碎心脉,尸沉沧澜河!”
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狠狠劈中!
他搭在轮椅扶手上的双手猛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森白!
“我死了。”我看着他那剧烈变化的脸色,声音平静无波,
“坠河之前,我把阁主令埋在了沧澜河畔。昨夜,便是为了取回它。”
我的目光扫过床头小几,那面漆黑沉重、刻着幽暗弯月的令牌,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是这块吗?”沈砚舟的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好半晌,他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嘶哑的问话,颤抖着手,指向那块令牌。
我不由泛起一丝苦笑。
“王爷既然已知晓我是谁,又为何要出手相救?”这才是此刻横亘在我心中最大的疑惑。若他早对我起了疑心或杀心,那夜完全不必救我,只需等我毒发,甚至补上一刀,便能一劳永逸。
车厢内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窗外似乎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敲打着屋檐。
沉默像无形的潮水漫延了很久很久。
“……你可知道我为何要装病?”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感,仿佛卸下了某种背负多年的枷锁。
我摇头。这也是我心底最深的疑问之一。
“因为十年前,围猎场上的那一箭……”
他缓缓闭上眼睛,似乎在回溯那遥远的血色过往。
“十岁那年,父皇兴致甚高,在京郊皇苑举行围猎。
那时大哥已是英俊少年郎,能随御驾策马入林。
我和二哥……年纪尚小,只能骑着温顺的小马,在猎场边缘的高坡上远远观望。”
“一切都很好……直到那惊魂一刻的来临。谁也不知道,从哪个阴暗角落射出的冷箭,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夺’的一声!精准无比地射中了大哥马匹侧颈!”
“骏马受惊惨嘶!大哥被狠狠地颠下马背!现场瞬间大乱!我吓坏了,本能地想要冲下山坡……”
沈砚舟的声音顿住了,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就在那时……二哥沈砚书……他就在我身后!我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手……猛地,狠狠地推在了我的后背上!那一刻,他眼中的疯狂和怨恨……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我从陡峭的山坡上滚了下去!天旋地转,头重重磕在一块突出的尖石上……”
“剧烈的疼痛和黑暗彻底吞噬我之前……我恍惚听见一个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喊……‘来人啊!快来人!快救救他!’……”
他重新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交织着痛苦、追忆和一丝罕见的温柔。
“等我再醒来,已是数日之后。命虽保住,但颅骨重伤,记忆混乱,许多事都变得模糊不清。后来……记忆一点点复苏,我也终于想起了,那个在冰冷山坡下抱着我,用尽力气哭喊救命的小女孩是谁。”
他目光转向我,无比复杂,却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了然。
“……那个小女孩,楚昭宁。”
11.
这一夜,我们说了很多很多。
前世今生,权谋诡计,刀光剑影,隐秘幽思……如同打开了尘封已久的暗匣。
一个是双手沾满血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杀手首领,在冷硬外壳下意外尝到温暖的毒。
一个是身陷阴谋漩涡、步步为营隐忍十载的落魄皇子,只为追寻一个尘封的真相和心底那一抹微光。
当所有防备和伪装褪去,当身份和秘密不再是壁垒,两颗同样孤独而千疮百孔的灵魂,在夜话中找到了奇异的共鸣和……一丝救赎的暖意。
“……那你现在,究竟是楚昭宁,还是‘残月疏影’?”当晨曦微露时,沈砚舟的目光落在那块搁在桌上的漆黑令牌上,问出了这最关键的问题。
我沉默着,看着他那双带着沉静期许的眼眸。
“这令牌,如今只是一块烫手的山芋了吧?”
沈砚舟伸手,轻轻将令牌推到了我的枕边,
“它是你过往的印记与力量,亦是无穷的麻烦。但它的去留,只能由现在的你决定。”
他没有强迫,没有引导,只是平静地陈述。
我缓缓伸出手,感受着那令牌冰冷的触感和熟悉的纹路。
过往的一幕幕在眼前闪过。杀手组织的规则,冰冷的交易,没有尽头的黑暗……
终于,我的五指收紧,将令牌牢牢攥在手心。
没有半分留恋地,我将它拿起,郑重地放入了沈砚舟的掌心。
“它可以是楚昭宁手中最锋利的剑。”我的声音平静却坚定,“但这柄剑,唯有你,沈砚舟,才配执掌其方向。”
沈砚舟深深地看着我,看着那枚在他掌心沉甸甸的令牌,又看向我的眼睛,最终,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真实的、如释重负的笑容。那笑容驱散了所有阴霾。
“那场刺杀……幕后可有进展?”我靠在床头,感觉体内的毒素被压制住了不少。
“那自尽的刺客身上查无可查,‘绮梦坊’被抄前已人去楼空。王元朗骨头硬得很,什么都没吐出来,只一味喊冤。”沈砚舟眉头蹙起,“线索似乎断了。”
“断了?”我冷笑一声,“只要‘残月’还在,线就不会断!王爷,给我三日时间!”
“你想……”沈砚舟眼中精光一闪。
“清理门户!重新握紧这把剑!”我的声音斩钉截铁。
“好!”沈砚舟颔首,眼中燃起一丝光芒,“稍作休养,今日,我带你去看一处地方。”
12.
一辆看似普通却格外宽敞平稳的马车,行过京郊略显颠簸的官道,拐进一条僻静的小路。
最终停在一处掩映在浓密山林下的古朴庄园前。
庄园背靠苍郁山峦,外墙是巨大的条石垒成,布满了斑驳的青苔和岁月的刻痕,透着古拙的厚重感。
四周树木高大葱郁,将庄园巧妙掩映其中,从高处俯瞰,极不起眼。
“这庄园,是父皇命人为我秘密置办的。
”沈砚舟示意我推着他,通过守卫的盘查后,缓缓驶入庄园大门,
“这些年,我便是在此……养病、习武、积蓄力量。外面看着,也不过是某位勋贵闲置的养老别庄罢了。”
守卫见到沈砚舟,无声行礼,眼神恭敬带着孺慕。
“你对他们,真好。”我想起“残月阁”里那些在血腥竞争中沉浮的影子。
“他们大多是战争孤儿,或是被家族遗弃的孩童。老师将他们带来此地教养,在此长大。”沈砚舟的声音在清晨清新的山林空气中显得格外温和,
“能有个家,总比在外飘零送命强。”
庄园内部果然别有洞天,规划有序,屋舍俨然,甚至还开辟了一小块平整的演武场,此刻正有一群十岁出头的少年在练习基础拳架,神情专注,呼吸沉稳有力。
“不知为何,在这里,总觉得格外安宁,不必戴着伪装的假面,也不必时刻提防明枪暗箭。”沈砚舟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的病弱气似乎都淡了些许。
“嗯,”我轻声应道,目光扫过那些朝气蓬勃的少年,认同道:“有希望之地,自会安宁。”就像她如今选择握住这双手,心中竟也奇异地安定下来。
他带我来到庄园深处一座略显孤僻的茅屋前。
“弟子沈砚舟,拜见老师。”沈砚舟对着紧闭的房门,恭恭敬敬地行弟子礼。
“……进来吧。”苍老沙哑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推开并不厚重的木门,一股带着陈年书卷气的草木清香扑面而来。屋内陈设极其简单,唯有一桌一椅,一个蒲团。
一位清癯的老者正盘膝端坐于蒲团之上,双目似闭非闭。
他穿着最普通的灰色布袍,发髻只用一根木簪随意挽起。
然而,他只是静静坐在那里,便仿佛与整个空间融为一体,气息渊深似海,却又空灵如虚。
高手!这是绝对的宗师级存在!
比族老疏鹤临身上的气息更加圆融无碍!
“师父,”沈砚舟脸上露出真挚的笑意,“这是内子楚昭宁,今日特带她来拜见您老人家。”
我随着沈砚舟一同恭敬行礼:“晚辈昭宁,拜见前辈。”
老者缓缓睁开眼。
那一刹那,仿佛有清亮的星光在他眸底闪过。
他的目光平平淡淡地扫过我,既无审视,也无探究,却仿佛瞬间洞悉了什么。
“嗯,”老者点了点头,“起来吧,无需多礼。”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老师,前几日宫内那场风波……”
“可是‘残月阁’所为?”老者直接问道。
“是,”沈砚舟毫无隐瞒,“‘绮梦坊’背后有将军府苏夜阑的影子。吏部王元朗是条小鱼。”
“苏夜阑么……”老者眼中掠过一丝了然,又带着几分感慨的冷意,
“当年的血债未消,倒是又按捺不住了。前些日子那场针对你的刺杀,只怕也是他的手笔吧。”
沈砚舟微微侧头看了我一眼,“应当八九不离十。刺杀我未成,便将矛头直接对准了父皇。”
“嗯,”老者淡淡应了一声,再次闭上双目,“路已铺平,如何行止,皆由你心。有事让十三递个消息便是,不必总奔波于此。舟儿,你身体还需静养。”
“弟子省得。”沈砚舟应下。
“好了,回吧。”老者挥了挥手,不再言语。
真是个深不可测又透着古怪的老头!
“老师,那我们告退了。”沈砚舟再次行礼。
走出茅屋一段距离,我才忍不住开口:“前辈……气势如渊如海,却不知名讳?”
“宇文决。”沈砚舟吐出三个字。
宇文决?我的心猛地一跳!
这名字为何让我隐隐生出熟悉感?
仿佛在“残月阁”某个尘封的古老卷宗里见过模糊的记载?
难道……
回到马车上,沈砚舟看着我把玩着那块冰冷的令牌,若有所思。
“下一步,有何打算?”
令牌在我指尖缓缓转动,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残月阁这把剑要握牢,需要一个契机。”
“什么契机?”他的目光锐利起来。
我收起令牌,身体微微前倾,凑近他。
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呼吸在那一瞬间的停顿。
距离近得能看清他根根分明的长睫。
我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略显瘦削的脸颊,触感微凉。
他身体明显绷紧,眼底闪过一丝愕然和一丝难言的悸动。
就在这暧昧的瞬间——
“王爷需要‘死’一次。”我的声音轻得像情人耳语。
几乎在同一时刻,袖中滑出的匕首,带着刺骨的寒光,以肉眼难辨的速度,狠狠刺入了他的胸膛!
力道精准!位置……亦精准!
沈砚舟猛地睁大了眼睛!剧烈的痛楚让那俊美非凡的脸上瞬间褪去所有血色!
眼中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丝受伤!
我朝他微微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混合着歉意、决绝和无奈的笑。
紧接着,我毫不迟疑地将那把沾染了他热血的匕首,狠狠刺进了自己的小腹左侧!
“呃!”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瞬间淹没了所有感知!
意识坠入黑暗前,我看到沈砚舟艰难伸出的手,以及他眼中那片从未有过的、近乎破碎的绝望光芒……
耳边最后传来的,是车夫老吴惊恐的嘶吼、侍卫拔剑出鞘的铿锵……
13.
“滴答…滴答…”
又是这种规律的滴水声,再次将我混沌的意识从无边的黑暗深处拉回。
睁眼,映入眼帘的是青鸾那张哭得像桃子一样红肿的双眼。
“王妃!您醒了!太好了!太好了!我…我这就去请大夫!”青鸾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慢着…青鸾…”我虚弱地开口,每说一个字,小腹就传来钻心的疼痛,喉咙也干涩得厉害,“王爷……王爷怎么样了?”我费力地问出最关心的问题。
青鸾脸上的激动瞬间被巨大的悲伤取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落,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王爷……王爷他……昨夜……已经去了……”
虽然早已预料,但亲耳听到,心口还是像被重锤狠狠砸中。
玩得太大,对不住他了……
“青鸾,”我强打精神,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我现在要你去做一件极为重要,也极为危险的事。你,附耳过来。”
青鸾立刻俯身,将耳朵凑到我嘴边。
我压低声音,迅速吩咐了几句。
青鸾的眼睛骤然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王妃?!这……”
“照做!”我打断她,眼神坚定地看着她,微微点头。
“……是!奴婢……奴婢明白了!”青鸾眼中依旧充满震惊和恐惧,但最终被一股强烈的决心取代。
她用力点头,迅速起身离去。
“当朝三皇子禹王遇刺身亡!王妃重伤昏迷!”
这个消息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引爆了整个京都!
天子震怒!下旨全城戒严!刑部、大理寺、京都守备府倾巢而出!
“残月阁”这个如同鬼魅般的名字,被血淋淋地钉在了皇上的御案和京都百姓的恐慌之中。
我“昏迷”一天一夜,实则是在蓄力。
次日清晨,禁军统领亲自带队,会同刑部官员,脸色铁青地踏入禹王府。
我用事先统一好的说辞(遭遇不明黑衣人刺杀)敷衍了过去。
随后,影十三便领着宫中内务府的总管太监出现在我床前。
“王妃……”总管太监声音尖细,带着一丝公事公办的怜悯,“陛下要亲见王妃……节哀。”
“是……公公。”我艰难地从床上撑起,给了影十三一个制止他跟随的眼神。
皇宫巍峨依旧,只是今日行走在宽广的宫道上,竟觉那些往日金碧辉煌的宫殿都蒙上了一层灰暗的色调。
御书房内,那位高高在上的老人,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霜染白发,眼窝深陷,往日的帝王威仪被浓重的悲伤和难以掩藏的疲惫所覆盖。
“拜见……父皇……”我挣扎着想要跪下。
“免了,起来吧,赐座。”皇帝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破旧的风箱,“你的伤……”
“回父皇,大夫说……将养些时日……无大碍了……”我捂着隐隐作痛的小腹,声音带着巨大的悲恸和一丝茫然,
“只是王爷他……”泪水恰到好处地滑落。
皇帝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包含着审视、探寻,还有一丝深不见底的哀恸。
空气似乎都凝滞了。
“你和朕……仔细说说……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皇帝的声音缓慢而沉重。
我将对禁军统领和刑部说过的话,又以一种悲痛几欲昏厥的语气重复了一遍。
“……那刺客,身形如何?武功路数?可曾留下片语?”皇帝追问的细节,直指核心。
“……天色太暗……只知是个高手……出手狠辣……其余……儿臣实在……”我面露痛苦之色,语气断断续续,最终摇头不再言语。
皇帝沉默地盯着我,看了许久。那种无形的帝王威压,如山岳般沉重。
“抬起头来,”他命令道,“看着朕的眼睛说话。”
我缓缓抬起头,目光迎上他的视线。
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睛此刻带着血丝和浓重的倦色。
我眼中充满了失去挚爱的巨大悲痛、茫然无助、以及对未来的恐惧。
唯一一丝亮光,是作为“楚昭宁”想要查出真相的执拗。
皇帝的目光在我脸上梭巡良久,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仿佛抽空了所有气力的叹息。
“你……回去吧……好生养伤……舟儿的后事……朕会命人督办……”
“谢父皇……”我艰难地行完礼,由小太监搀扶着,一步一顿地走出了这座刚刚经历了丧子之痛的巨大囚笼。
14.
马车驶回朱雀大街。
远远地,便瞧见禹王府那气派威严的大门外,竟乌泱泱地围着一群人!
为首那穿着鲜亮鹅黄裙衫、插着一身珠翠、打扮得像只开屏孔雀的,不是楚明萱又是谁?
车刚停稳,没等我下车,楚明萱那矫揉造作的声音就穿透而来:“姐姐!姐姐你可算回来了!听说你和姐夫遭遇不测,妹妹这心里真是跟刀绞似的,夜不能寐……”
门帘掀开,我在影十三搀扶下艰难下车,小腹的伤口被拉扯,疼得我眉头紧蹙。
“你来做什么?”我声音冰冷,眼神如刀。
楚明萱仿佛没看见我的不耐和痛楚,扭着腰肢就凑了上来,
伸手就要拉我的胳膊:“姐姐身子这样虚,快快进去歇着!姐夫呢?我想看看姐夫最后一面……”她语气轻快得像是在谈论天气,眼神里却带着令人作呕的幸灾乐祸。
“放开!”我猛地挥开她伸来的手!伤口处传来的剧痛让我脸色煞白,目光如寒冰利剑般刺向她,“这里是禹王府!不欢迎你!滚!”
“十三!把她给我轰出去!”我厉喝。
“是!王妃!”影十三一步跨出,伸手便要去抓楚明萱手臂。
“哎呀!二皇子!您可要给我做主啊!”楚明萱惊叫着闪躲,顺势朝身后那辆华丽的马车望去。
“弟妹,明萱也是关心三弟的情况,一片赤诚之心,何故拒人于千里之外?莫不是……”
一道慢悠悠的声音传来,车帘掀开,二皇子沈砚书一脸“关切”地走了下来,
“真如外面传闻,三弟……遭遇不幸了?”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我包扎的小腹,又在影十三身上停留片刻。
“原来是二皇兄,”我眼眶瞬间通红,泪水决堤般涌出,用尽全力维持着声音的颤抖,“王爷……王爷他已经……走了……” 泣不成声。
沈砚书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算计和……满意?
他装模作样地倒吸一口冷气,做出悲痛状:“当……当真?!”
“姐姐!呜呜……姐姐你要保重啊……”楚明萱也连忙跟着“抹泪”。
“二皇兄和妹妹若有心,”我用手帕死死捂住嘴,压抑着哽咽,“便进去送王爷最后一程吧……”
禹王府前殿,此刻已完全变作一片白色的世界。
素白帷幔高高垂下,白色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肃穆与悲戚如实质般弥漫。
一口宽大的金丝楠木棺椁摆放在大殿正中,刺眼的香烛青烟缭绕不散。
踏入灵堂,楚明萱夸张地捂着嘴,缩在沈砚书身后。
沈砚书一脸沉痛地走到棺椁前,目光灼灼地盯着我:“弟妹,三弟与我手足情深,未能见他最后一面已是毕生憾事。今日到此,无论如何,也让我亲自……送他一程吧。”
他的手,竟然有意无意地搭在了棺盖边缘!
“开棺!”我平静地下令。
眼中一片冰冷死寂。
两名王府护卫上前,用力移开了沉重的棺盖。
沈砚书立刻迫不及待地凑上前!
借着烛光,他仔细地打量着棺内“尸体”的面容。
那分明是沈砚舟无疑!连细微的疤痕位置都一模一样!他眼神中惊疑与确信交织,甚至伸出手指,飞快地在“沈砚舟”冰冷的颈侧探了一下脉搏……
毫无声息!
沈砚书眼中的最后一丝疑虑瞬间消散,被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喷射出来的狂喜取代!
只是他伪装得极好,立刻化作悲天跄地的痛哭:“我苦命的三弟啊!你怎么就走了啊!连为兄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啊!”
他捶胸顿足,哭嚎了几嗓子,猛地转向我,脸上挂着鼻涕眼泪,眼神却锐利如鹰:“弟妹!你告诉为兄!是谁!是谁害了三弟!我定要将他碎尸万段!诛其九族!”
“据刑部调查……”我捂着伤口,脸色苍白如纸,声音却清晰冷静,“疑是‘残月阁’杀手所为。”
“‘残月阁’?”沈砚书嚎哭的声音戛然而止,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随即又被愤怒掩盖,
“杀手?三弟是得罪了什么人?竟惹来此等杀手组织的报复?弟妹可知晓?”
“我一深闺妇人,刚嫁入王府不久,对此一无所知……”
“唉……天妒英才啊!”沈砚书长叹一声,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摆摆手,
“罢了罢了……弟妹节哀……王府清冷,你重伤在身,若……若待不下去,记得回侯府去。毕竟……”他意有所指地顿住,带着楚明萱转身告辞。
楚明萱临走还不忘“关切”:“姐姐!若是王府待不下去了,随时回家啊!父亲母亲定会照顾你的!”
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我眼中寒芒毕露。
且看你们……还能笑到几时!
15.
苍嶂峰,藏风聚气,山岚如纱。
栖云村深处,族老那间最大的竹楼厅堂内灯火通明,气氛却压抑凝重。
“族老!阁主令一日未现,‘残月阁’便一日群龙无首!人心惶惶,长此以往,恐生大患!”一位身着青袍、眼神锐利的长老沉声道。
“小雪,你口口声声说阁主身死沧澜河畔,可无令牌,无尸骸,如何服众?”另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妪质问道。
地上跪着的女子,正是脸色有些憔悴的小雪。
她强自镇定:“当日我与阁主分头行事刺杀三皇子,遭遇强敌围困。
阁主为救我,独自引开追兵!我脱困后寻着暗记一路至河边,暗记戛然而止,江边尚有挣扎血迹……阁主定是伤重投江!绝无生还可能!”
“至于阁主令,阁主或随身携带,或因行动不便埋藏……但当日情况紧急,我确实未曾寻得……”她语气低沉,
“我愿为阁主复仇,手刃三皇子!前日他府上遇刺,便是我的投名状!”
“小雪说得在理,阁主为掩护手足而死,大义凛然!她诛杀三皇子便是为阁主雪恨,我支持她继任阁主!”又一个声音响亮的男子呼应道。
气氛一时间有些动摇。
族老疏鹤临端坐上首,面色沉凝如古井,不发一言。
“啪!啪!啪!”
清脆的掌声突兀地在门口响起。
众人悚然一惊,齐齐扭头望去!
一道身影站在开启的门扉阴影处。
“好一篇兄弟情深、为阁主复仇的慷慨演说!”
阴影中的人影缓步踏入灯火通明的厅堂。
一张并不算绝美,却眉眼锋锐、英气勃勃的面容暴露在所有人视线中!
大厅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哗然!
惊骇!
震怖!
“阁……阁主?!”
“小影?!你还活着?!”
族老疏鹤临猛地站起身,手中的拐杖都落了地!
浑浊的老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小雪在看清来人的瞬间,如同见了最恐怖的厉鬼!
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脸色瞬间死灰!
“族老,”我走到厅堂中央,目光扫过一张张惊骇的面孔,最后落在疏鹤临脸上,声音清冷,“别来无恙。”
疏鹤临眼中的惊喜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极其锐利、洞穿一切的审视!
“……你不是小影!”他苍老却如同洪钟的声音斩钉截铁地响起!
我抬手,在脸上轻轻一抹。
一张精致绝伦、却对在场所有人而言无比陌生的年轻女子脸庞出现在众人面前!
“你究竟是谁?!”疏鹤临浑身气势陡然攀升,如同蓄势待发的古树,凛冽的气息瞬间弥漫整个大厅!厅中众人立刻按向兵刃,杀机弥漫!
“族老稍安勿躁。”我平静开口,无视了周遭森然的杀意,“我名楚昭宁,如今的身份,是禹王妃。”
“楚昭宁?!”疏鹤临眼神剧震,“你怎么会知道此处?”
我怎么会不知道此处呢?从小在这里生活,训练,接受任务,
“当然是小影说的啊!”
群起激愤,院子中的人都把手中的武器举了起来。
“你说小影?她还活着?”
“没有,她死了,我把她从沧澜江中救起,她把她的事讲给我听。就这样。”我实在不愿多说什么。“还有我敢来此地,是因为我有靠山”
“不关你的靠山是谁,都休想走出这片大山”
“……我的靠山就是我的老师,宇文决。”我一字一句地吐出这个名字。
族老疏鹤临眼中爆发的杀意如同冰雪消融,被前所未有的震惊和敬畏取代!
“宇…文…决?!”他干涩的嘴唇开合着,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仿佛这三个字具有千钧之力,
他身体摇晃了一下,竟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半步,眼中充满了对那个名字背后所代表的古老力量的恐惧。
“正是。”我平静道。
“不可能!宇文前辈甲子年前便已是武道绝巅,传说早已……”疏鹤临声音急促。
“老师安在,且将此地事宜交予我。”我打断他。话音未落,一道身影仿佛从厅堂的暗影中凭空浮现出来。
灰色布袍,木簪束发,气息如渊如海。不是宇文决又是谁?
“疏鹤临,一甲子不见,你倒愈发胆气了。”宇文决淡淡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那些按向兵刃的手瞬间僵住,骇然地望着这突然出现的老者。
“您……您真的……”疏鹤临看着眼前这比记忆中更加深邃莫测的老者,心中再无怀疑,剩下只有浓重的敬畏和尘封往事被掀起的复杂。
“好了。”宇文决目光扫过全场,被扫视之人皆感灵魂战栗,“‘残月阁’过往如何,老夫不予置评。
从即日起,‘残月’听从楚昭宁调遣。违令者——”他的目光最终落在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小雪身上,平淡无波,却带着言出法随般的裁决,“死。”
最后一个字出口,仿佛整个栖云村的气温都陡然下降。
小雪如同烂泥般彻底瘫倒在地。
“我……谨遵……前辈……法旨!”疏鹤临艰难地俯首,声音干涩无比。
“族老!”厅中有人惊叫,但被疏鹤临凌厉的眼神制止。
“好。”宇文决点点头,“残月阁内部整理,肃清叛徒,以及你所需的资料,今夜亥时之前,送到禹王府。”他看向我。
“是,老师。”我恭敬应下。
宇文决不再多言,身影微动,如同融入风中,刹那间消失不见。
族老面色灰败地跌坐在椅子上,厅堂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宇文决这个名字和方才那洞穿灵魂的威严,彻底击垮了所有人的质疑。
小雪面如死灰地被拖了下去,结局不言自明。
是夜,一份誊写在特殊纸张上的详尽密报,悄然置于禹王府书房案头。
“果然如此。”我翻看着,心中了然。
当年猎场之变的参与者名单、大皇子之死的最终推手(将军府苏夜阑)、前几日皇宫刺杀案的幕后雇主(吏部王元朗的上线同样指向将军府)……桩桩件件,条理清晰。
“二皇子……”沈砚舟的声音带着刻骨的寒意,“还有他舅舅苏夜阑……好!好得很!”
他猛地合上卷宗,眼神冰冷如万载玄冰。
16.
禹王府,素幡高悬,哀乐低沉。
出殡之日,冠盖云集。
帝都几乎所有的王公勋贵都来了,将偌大的禹王府庭院挤得满满当当。
身着丧服的宾客们神情各异,低语间掩饰不住的复杂。
“姐姐!”一身素服却也难掩容色娇艳的楚明萱挤出人群,凑到我身边。
我此刻一身重孝,脸色苍白(几分真几分假),被青鸾搀扶着站在棺椁前方。
“姐姐,节哀顺变呀!”楚明萱假惺惺地用帕子抹着眼角根本不存在的泪,声音却掩不住那份即将成为皇子正妃的轻快,
“姐姐以后若在王府待不下去了,记得带着你的嫁妆回侯府呀!我和二皇子都会好好照顾你的……”
“闭嘴。”我冷冷道,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的刀子,瞬间刺穿了楚明萱虚弱的伪装,让她脸上的假笑僵住。
就在这时,尖细的宣唱声穿透哀乐:
“皇上驾到——!皇后驾到——!”
瞬间,满庭寂静,所有人都躬身跪拜。
一身明黄龙袍、却难掩身形佝偻、眉宇间浸满深重哀戚的皇帝,在同样憔悴不堪、眼睛红肿的皇后搀扶下,缓步走来。
白发刺目,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儿臣拜见父皇、母后……”我欲行大礼,被皇帝挥手制止。
“起来吧,昭宁……”皇帝的声音沙哑得像破锣,他看着那冰冷的棺椁,眼中泪光浑浊,“朕……来送送……舟儿……”话语未尽,已是老泪纵横。
“陛下,请节哀……”皇后哽咽着安慰,自己却忍不住再次落泪。
这一刻,无关帝王皇后,仅仅是一对失去幼子的悲苦父母。
就在满场弥漫着哀戚之时!
“咻——!”
一道刺耳、尖锐到极致的破空厉啸毫无征兆地撕裂沉闷的空气!
一支漆黑如墨、箭簇造型狰狞的狼牙重箭!
带着撕碎一切的恐怖力量!从王府围墙外一处阁楼的高窗之中,如同毒龙般激射而出!
目标——正是站在棺椁旁、心神失守的皇帝!
太快!太狠!太隐蔽!
此箭绝非寻常弓弩所发,而是床弩!威力足以贯穿金石!
惊变陡生!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
“皇上!!!”
皇后撕心裂肺的尖叫!
就在那死神之箭距离皇帝背心不足三尺之遥!
一只手!
一只布满岁月痕迹、却稳如磐石的手!
如同穿越空间般陡然出现在那道黑色流光之前!
“啪!”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轻响!
那只手以玄奥无比的角度微微一握,竟如探囊取物般,将那道足以洞穿铁甲、在空气中留下焦灼轨迹的恐怖箭矢,稳稳抓在了手中!
指缝间飘散出几缕微不可查的白烟。
宇文决!
他如同鬼魅般出现在皇帝身前,将那支夺命利箭随手掷于地面,发出“哐啷”脆响,目光如寒星般射向箭矢射出的方向!
“杀——!”
紧接着,喊杀声四起!
无数身着劲装、装备精良的士兵竟突兀地从王府外围的各个街巷冲出,直扑王府大门!
其中混杂着不少气息剽悍的江湖人士,显然是临时招募或收买的亡命之徒!
二皇子沈砚书和苏夜阑!终于图穷匕见!
“来人呐!有叛军!保护皇上!”
场面瞬间混乱到了极致!女眷尖叫声、官员惊呼声、侍卫拔刀声、叛军撞门的闷响搅成一团!
“陛下!陛下!”内侍总管连滚爬爬地护在皇帝身前,声音扭曲。
“父皇!儿臣愿领亲卫出府扫平叛军,诛杀逆贼!”二皇子沈砚书排众而出,脸上带着“焦急万分”和“赤胆忠心”,对着皇帝单膝跪下请命!
皇上缓缓抬起浑浊的、布满血丝的眼睛,那目光沉得如同万年寒潭之水,死死地盯着跪在脚下的次子,一字一顿,声音嘶哑如铁石摩擦:“朕……能信……你吗?!”
那语气中的冰冷、疲惫和穿透骨髓的失望,让沈砚书浑身一僵。
“……定不负父皇信任!”沈砚书咬牙,语气斩钉截铁。
“好……”皇帝嘴角竟扯出一个极其微小的、苦涩悲凉的弧度,点了点头,“去吧……”
沈砚书立刻起身,眼中爆发出难以言喻的狂喜和决绝,转身就要冲向门外!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
“吱呀——!”沉重的王府朱红大门,竟被里面数名侍卫猛地拉开!
混乱中,没人看清是谁下的令!
沈砚书的脚步钉在原地。
外面冲锋的叛军也猛地一滞!
只见门外宽阔的朱雀大街上,并非预想中的一马平川,而是——
铁甲如山!刀枪如林!
数排玄甲重步兵手持厚重塔盾,层层叠叠组成钢铁壁垒!长枪如密林般从盾牌的间隙伸出!
弓箭手列于侧翼,弓开满月,寒光闪闪的箭簇锁定了门口的所有人!
一道身着明光银甲、手持长剑、高踞于神骏战马之上的颀长身影,沐浴在冲破阴云的晨光之中!
他脸上依旧带着病容,苍白,却再无一毫昔日的孱弱!
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星,带着睥睨天下的锐利锋芒,冷冷地注视着王府门口惊骇欲绝的沈砚书!
如同天神临凡!
禹王,沈砚舟!
“殿下……是禹王殿下!他没死?!”
“真的是三殿下!”
王府内外,瞬间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惊呼和难以置信的抽气声!
沈砚书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
死死地盯着那个他亲自“验看”过的尸身的主人!
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变青!巨大的冲击几乎摧毁了他的理智!
“不……不可能!不可能!!!”他喉间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舅舅!怎么回事?!”沈砚书猛地扭头看向身边的苏夜阑,声音尖锐得破了音。
苏夜阑同样惊骇莫名,但他毕竟是沙场老将,反应极快,猛地抽出腰刀,嘶声怒吼:“竖子装神弄鬼!定是易容假冒!外面玄甲军听令!他们是叛军!随我诛杀伪王!保护陛下!”
“杀!”门外的玄甲军沉默如山,无人回应苏夜阑。
反倒是他身后那些被谎言蛊惑的士兵和江湖亡命徒们,在他积威之下,有些蠢蠢欲动。
混乱一触即发!
“沈砚书!你还要执迷不悟吗?!”沈砚舟的声音洪亮如钟,传遍全场,
“当年猎场冷箭,大皇子之死!你与你舅舅苏夜阑,还要将这弥天大谎隐瞒到几时?!”
这一声喝问,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所有人头顶!
皇帝猛地瞪大双眼!皇后更是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看向二皇子!
沈砚书和苏夜阑脸色剧变!
“胡说八道!休要污蔑本王!”沈砚书厉声反驳,眼神却彻底乱了。
就在这一片混乱嘈杂、人声鼎沸之际!
“呜——嗡!”
一声极其特殊的、如同龙吟般的悠长号角声,骤然从禹王府深处响起!
尖锐!刺耳!
号角声刚落!
“嗖!嗖!嗖!”
数十道矫健如燕的黑影,毫无征兆地从灵堂两侧的厢房屋顶上、高大的柏树树冠中、甚至宾客的人群阴影里暴射而出!
他们身形快如鬼魅,身着统一的深灰色劲装,脸上覆着无悲无喜的银色面具,只露一双冰冷无情的眼睛!
出手便是见血封喉的绝杀!手中短剑、钢针、飞刀如同死神的触手!
“呃啊!”
“噗通!”
凄厉的惨叫和人体倒地的闷响瞬间连成一片!精准而冷酷!
目标——正是苏夜阑安插在王府内外的那些核心亲信将领、负责指挥乱兵的江湖高手头目!以及所有试图冲入内院威胁帝后的亡命徒!
残月卫!
快!狠!准!
毒蛇潜伏许久,一朝亮出獠牙,便是血腥收割!
不过数息之间!王府内部的微小骚乱便被瞬间扑灭!
那些趁乱响应苏夜阑号令、或者试图制造恐慌的内鬼,如同被精准点名的靶子,无声无息地倒下!
府门外,玄甲军阵列纹丝不动,但一股无形的杀气已经牢牢锁定王府大门方向。
“给朕拿下这两个逆子逆臣!死活不论!”皇帝在经历最初的震惊和混乱后,
终于爆发出了压抑多年的滔天怒火!
他指着脸色惨白、身体微微颤抖的二皇子沈砚书和惊怒交加的苏夜阑怒吼!
声音如同受伤的雄狮!
“杀!”禹王府大门内,残余的侍卫在影十三等暗卫率领下,猛地扑向二皇子和苏夜阑的亲卫!
外面的玄甲军动了!前排塔盾猛地后撤,露出森寒的长枪阵!如同钢铁洪流,开始向前推进!
“苏夜阑!沈砚书!你们大势已去!还不束手就擒!”我站在灵堂台阶上,居高临下,声音冰冷传遍全场。
楚明萱早已吓得瘫软在地,楚临渊面如土色,抖如筛糠。
看着外面步步紧逼的玄甲军,听着府内残余的抵抗被迅速瓦解,再看看身边心腹精锐瞬间被清空……
沈砚书死死地盯着那个端坐马上、光芒万丈如同神祗的弟弟,再看看自己身边孤家寡人的舅舅,
所有的算计、野心、伪装都彻底土崩瓦解!
浓烈到极致的怨恨和失败感吞噬了他!
他猛地从地上捡起一把不知谁掉落的长剑!
剑尖直指我!
“楚昭宁!!!”沈砚书状若疯虎,歇斯底里地嘶吼着,“是你!都是你这个贱人!从一开始就是你搞的鬼对不对?!没有你!没有你他早该死了!!”
他像一头彻底失控的野兽,完全无视了周遭的一切,眼中只剩下仇恨的火焰,竟然不顾一切地持剑向我冲来!
可惜,他尚未冲出三步。
一道银灰色的残影掠过。
“噗嗤!”
冰冷的短剑精准地从他握剑的手腕穿过,去势不减,如同一条阴冷的毒蛇,狠狠刺入了他的心脏!
沈砚书前冲的身体猛地顿住。
他低头看向胸前透出的短短一截雪亮剑尖,再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个鬼魅般出现在身侧、戴着银灰面具的杀手。
“……呃……”他喉咙里涌出大股腥甜的液体,眼睛瞪得极大,充满了不甘、怨毒和一种彻底毁灭了的空洞。
“哐当!”长剑落地。
“噗通!”沈砚书的身体缓缓倒下,溅起一片尘埃。
与此同时,苏夜阑也被影十三和数名玄甲军将领联手制住,狼狈地按倒在地,头盔脱落,花白头发散乱,脸上是彻底的灰败和绝望。
“陛下……”他抬头看向御阶之上,那个他试图弑君弑父辅佐自己外甥登上大宝的老人,满眼的懊悔与乞求。
“押下去!”皇帝看都没看他一眼,疲惫地闭上眼睛,挥了挥手,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太多,“按……谋逆大罪论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无力。
大局已定。
17.
短暂的、混乱而血腥的肃清之后,禹王府终于被牢牢掌控。
皇帝在玄甲军的严密护卫下,坐回到王府正殿临时安排的御座上。
皇后紧挨着他,紧握着他的手,脸色依旧苍白,眼中泪光闪烁。
沈砚舟一身银甲步入殿内,在台阶前单膝跪倒,双手将那枚象征着帝国最高兵权的玄甲军虎符高高举起!
“父皇!叛军已除,二皇子伏诛,逆臣苏夜阑及同党已全部拿下!请父皇收回虎符!”
皇帝看着跪在面前、一身锐气英姿飒爽的儿子,目光复杂难言。
那个记忆中孱弱需要保护的孩子,竟已成长到如此地步。这枚虎符……他沉默着。
“……你拿着吧。”许久,皇帝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充满疲惫,“朕老了……这江山社稷……终归是你们年轻人的。从今日起,这虎符便由你执掌……好好用它,护我大渝江山永固。”
“父皇?”沈砚舟惊讶地抬头。
“不必多言。”皇帝疲惫地挥挥手,语气却是不容置疑,“你……很好。这虎符,配得上你。”他目光转向皇后,两人眼中都流露出一种尘埃落定般的释然与欣慰。
“儿臣……”沈砚舟喉间滚动,最终深深叩首,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声音带着万钧之重,“定不负父皇所托!”
“嗯,”皇帝的目光掠过沈砚舟,最终落到一直静静站在角落、脸色苍白的我身上,声音温和了许多,“昭宁,你过来。”
“是,父皇。”我上前行礼。
皇帝看着我,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嘉许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此次平叛,你胆识谋略,智勇双全!与舟儿同心协力,力挽狂澜。朕心甚慰。这后续的收尾梳理、逆党审讯彻查之事,便交予你和舟儿一并处置吧。”他顿了顿,眼中精光一闪,“至于‘残月阁’……”
我的心猛地一提。
“此等杀伐之力,能毁家灭国,亦能……定国安邦。如何驾驭,便看你的心性手段了。”皇帝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语气意味深长,“朕,信你。”
“……儿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父皇信任!”我郑重叩首。
皇帝没有追究“残月阁”的前尘往事,反而将这支力量交给了我……这份信任与托付,沉甸甸的。
“好了,回宫吧。此地……徒增伤怀。”皇帝起身,扶着皇后,在侍卫簇拥下离开。
背影显得有些佝偻,却也有卸下心事的轻松。
皇帝皇后一走,殿内气氛为之一松,但很快又被肃杀取代。
“姐姐!姐姐救我!我是被逼的!都是二皇子……都是苏夜阑逼我的!是他们利用父亲!姐姐!我可是你的亲妹妹啊!”楚明萱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涕泪横流地扑到我面前,死死抱住我的腿,哀求哭嚎。
楚临渊也跪在一旁,老泪纵横:“昭宁!为父……为父错了!可……可这欺君谋逆之罪,是要诛九族的啊!看在血缘……”
我看着眼前哭喊哀求的父女二人,心头毫无波澜。
原主楚昭宁的记忆涌上心头——那些冷眼、欺辱、毒打,甚至母亲沈氏被强灌绝子汤时的绝望……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在胸腔弥漫。
“亲妹妹?父亲?”我冷冷地看着他们,声音平淡,却字字如刀,
“在我顶着庶女名头被你们当成工具丢上花轿的那一刻,在母亲被你们践踏得如同尘埃之时,这些牵绊,早已断了。
靖安侯楚临渊身为侯爵,不思报国,反助叛逆,罪在不赦!嫡女楚明萱结交叛逆,意图不轨,为虎作伥!押下去!按律严办!我不想再看到他们!”
“是!”护卫上前,毫不留情地将哭喊挣扎的楚临渊父女拖走。哭嚎咒骂声渐渐远去。
殿内只剩下我与沈砚舟。
望着他眼中深重的疲惫下,那清晰无比的心疼。
我闭上眼,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地决堤而下。
不是因为楚家,而是为了那个死在冰冷石砖地上、满心绝望的楚昭宁,为了被当作棋子牺牲掉、甚至未能得见最后一面便离世的沈氏……
一双有力的手臂环住我微微颤抖的肩膀,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铁血气息,以及那份不变的、令人安心的温度。
“……都结束了。”沈砚舟低沉而饱含疼惜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压抑已久的悲恸与委屈终于倾泻而出。
眼泪浸湿了他的银甲护胸。
18.
七日之后,金銮殿上,群臣肃立。
三皇子遇刺“身亡”的风波彻底平息,随之而来的是谋逆大案的清算。
将军府被抄,大将军苏夜阑及其核心党羽被公开处以极刑。
靖安侯府,满门抄家夺爵。
楚临渊谋逆从犯罪证确凿,判斩立决。
楚明萱以同谋论罪,念其弱质女流,免死,与楚家其余女眷一同罚没入教坊司。
皇城内外,血雨腥风过后,终于迎来一场洗尽尘埃的隆重典礼。
内务府总管太监手捧圣旨,立于阶前,声音高昂清越,响彻肃穆的金銮殿: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禹王沈砚舟,秉性温良,睿智聪慧,毓德含章,仁孝之名播于宫闱,勤勉之德著于朝野。朕躬衰迈,社稷承平需赖贤嗣。兹俯从舆情,依天意,循祖制,册立禹王沈砚舟为皇太子,入主东宫,参理国政,监国摄政。望其敬天法祖,勤政爱民,丕显鸿图,以慰朕心。
禹王妃楚氏昭宁,淑慎娴静,婉嫕柔嘉,懿范惠和,上奉尊亲孝谨,下佐夫君和睦。册封为皇太子妃,赐金册、玉印,统领六宫,协理内庭。望其母仪天下,佐弼储宫,以彰坤德,永续宗祧。
钦此——!”
“儿臣(臣妾)领旨!谢父皇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我与沈砚舟一同跪拜叩首,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
阳光透过巨大的雕花朱漆殿门,将金砖地面照得耀目生辉。
我微微侧首,看向身旁同样身着盛装、头戴金冠的沈砚舟。
他也正看向我。
晨光落在他英挺的眉眼间,褪去了所有的伪装、疲惫与病弱,只剩下属于储君的沉稳锐利与属于丈夫的温柔坚定。
我们相视而笑。所有的惊涛骇浪、血雨腥风、前尘孽债,都在这一眼交汇中沉淀为无需言说的默契与托付。今后的路,彼此扶持,携手同行。
三年后。
秋意渐浓,御书房内暖炉温热。
一份紧急军报被快马呈入东宫。
沈砚舟放下手中的朱笔,展开军报,眉峰缓缓蹙起,神色凝重。
“陛下,何事忧心?”我从紫铜暖炉上提起茶壶,为他注上一盏温热的参茶,目光落在他眉间的沟壑上。
“北境急报,”沈砚舟声音低沉,将奏报递向我,
“蛮狄纠集八部精锐,号称十万铁骑,趁秋高马肥,叩关南下!镇北军苦战十日,连退三城!雁鸣关告急!”军报上用朱砂写着触目惊心的“八百里加急”!
竟已到了如此地步?!
“形势竟这般严峻了?”我走到他身后,手指搭上他紧锁的肩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紧绷的肌肉下蕴藏的怒火与压力。
“嗯。”他深吸一口气,将我的手握在掌心,眼神锐利如鹰击长空,“朝中武将虽有良才,但北境情势复杂,蛮狄此番来势汹汹,欲一战决我大渝根基!朕……准备……御驾亲征!”字字铿锵!
“朝中诸事……”
“放心,朕离朝之后,国事诸务皆托付于你。东宫臣僚皆是你一手调教,足以分忧。”
我看着他那张棱角分明、已完全褪去当年伪装青涩、尽显帝王锋芒的脸庞,心中翻涌。
那个需要藏拙隐忍的落魄皇子,如今已是执掌乾坤的帝王之尊。
而这江山,亦是我们的家。
“或许……”我略作沉吟,目光望向窗外遥远的北方,
“该动用‘残月’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决。
沈砚舟身体微微一怔,侧首看我,深邃的眼眸中满是惊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光彩:“残月阁?那是你手中最后的底牌……更是你……”
“有何舍不得?”我打断他,唇角弯起一抹清冽而决绝的弧度,“三年磨剑,锋芒暗藏,不试锋芒,终是顽铁!是时候让这把利刃,真正为国而战,为生民立命了!”
沈砚舟深深地看着我,看着我眼中那份毫不退缩的锋芒与守护的决心。
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在王府灵堂中,推着轮椅与他并肩而立、直面叛军洪流的女子。
只是此时,她眼中的光芒更加纯粹、更加强大。
他站起身,将我紧紧拥入怀中。
滚烫的吻落在我的眉心、眼睫、唇角,带着北境凛冽的寒意和滚烫的炽情。
“好!”他低沉的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感动和自豪在耳边响起,
“有吾妻在侧,有‘残月’为刃!此战——必胜!”
温煦的日光透过雕花长窗,在御书房光洁的地板上留下斑驳的影子。
紧握的手心,传递着彼此的温度和无言的承诺。
这江山万里,家国天下,自此执手,共守共进。
岁月更迭,唯山河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