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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04-16 19:57:11

精选章节

1

"他说要娶我,予我凤冠霞帔,不曾想到头来却食了言。"

我望着铜镜里一身素衣的自己,指尖拂过发间那支白玉簪。

这是谢云深及冠那日亲手为我雕的,玉料是他跪在玉泉山三天三夜求来的寒山玉。

窗外传来铁甲碰撞的声响,惊得案上药杵滚落在地。

我弯腰去拾,却见青石板缝隙里渗出暗红血水,蜿蜒如蛇。

"阿宁!快走!"青梅突然撞开门,发髻散乱,"御林军围了谢府,说...说谢家通敌叛国!"

我手一抖,玉簪摔成两截。袖中滑出那块暖玉,正面刻着"云深",背面是我亲手刻的"不负"。

"不可能!"我踉跄着往门外跑,"前日他还说......"

话音戛然而止。

朱红大门轰然倒塌,玄甲卫如黑潮涌入院中。

谢云深一身玄色蟒袍踏血而来,腰间佩剑滴着猩红。

那双教我识文断字的手,此刻正攥着一卷明黄圣旨。

"谢氏女宁,接旨。"他声音像淬了冰。

我盯着他腰间晃动的玉佩。那是去年乞巧节,我们在月老庙前交换的信物。我赠他寒玉佩,他予我白玉簪,说:"待你及笄,我便用八抬大轿迎你过门。"

"谢大人好威风。"

我扯下腕间红绳,那是他出征前为我系的平安结,"三日前你还说......"

"放肆!"他突然厉喝,剑锋抵上我喉间,"罪臣之女,也配质问本官?"

剑刃割破肌肤的瞬间,我看到他袖口露出的半截金丝绡。

那是长公主最爱的云锦,整个京城只有未央宫用得起。

青梅突然扑过来抱住我的腿:"小姐快走啊!他们要在午时三刻......"

"聒噪。"谢云深手腕微动,青梅的声音戛然而止。

温热的血溅在我裙角,绣着并蒂莲的鞋面瞬间浸透。

我死死咬住嘴唇,血腥味在齿间蔓延。原来他说的难处,是要用谢家九族的血,染红他迎娶长公主的嫁衣。

"为什么?"我攥紧玉佩,棱角刺破掌心,"你说过......"

"本官与长公主大婚在即。"他忽然逼近,龙涎香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指尖擦过我耳垂时,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滑入衣领,"饮了这杯酒,我保你全尸。"

白玉杯底映着鸩羽纹,我忽然想起去年上元夜。

我们在护城河放莲花灯,他说:"阿宁若负我,我便饮鸩酒追到阎罗殿。"

我仰头饮尽鸩酒,朝他粲然一笑:"谢大人,黄泉路上冷,记得多带几坛竹叶青。"

剧痛袭来时,我听见玉佩坠地的脆响。混沌中似乎有人嘶吼着我的名字,可那声音太遥远,远得像十三岁那年初见,少年将军隔着满院药香喊:"小医仙,我的伤疤该换药了。"

2

黑暗中有冷香浮动。

喉间火烧般的疼痛唤醒了意识,我艰难地睁开眼。

素色鲛绡帐随风轻晃,腕上金铃发出细碎声响。

这不是阴曹地府——阎罗殿不会有带着药香的暖玉枕。

"姑娘饮的龟息丹剂量太大,还需静养三日。"

屏风后转出个戴青玉面具的男子,月白广袖掠过药炉时,袖口银线绣的九转灵芝纹刺痛了我的眼。

这是药王谷嫡传弟子的纹饰,师父临终前曾说,这纹样二十年前就绝迹江湖了。

"你们救错了人。"我撑起身子,喉间涌上腥甜,"谢家满门抄斩,我这样的罪人......"

"谢宁,生于永昌三年腊月初七。"他忽然捏住我下颌,将药汁灌进来,"实际是永昌元年上元夜,从药王谷火场抱出的遗孤。"

瓷碗坠地炸开惊雷。

十三岁那年偷听父亲醉后呓语的画面突然清晰起来。

那夜雨很大,父亲抱着母亲牌位喃喃:"阿宁后颈的朱砂印越来越明显,万一被人认出是药王谷的......"

"看来谢御史没告诉你真相。"男子指尖掠过我后颈,铜镜里赫然映出赤色药鼎印记,"二十年前钦天监预言'药王现,皇权倾',先帝便屠了药王谷满门。"

我攥紧锦被,指甲掐进掌心。

记忆里总在咳嗽的父亲,书房永远上锁的暗格,还有每年腊月初七母亲红肿的眼睛——原来我偷走了别人女儿的生辰。

"为何救我?"

"因为你是唯一能打开《药王典》的活钥匙。"他忽然掀开面具,左脸赫然蜿蜒着烧伤疤痕,"当年谷主将毕生心血封在你血脉中,如今该物归原主了。"

窗外传来鹰隼长啸,他转身将玉佩抛在我枕边。原本莹润的寒玉此刻泛着血丝,月光下竟显出经络般的纹路。

"谢云深用半块虎符换你假死,现在该做出选择了。"他指着玉佩上的裂痕,"是当谢家孤女殉葬,还是做药王谷的复仇之火?"

我摸着喉间结痂的伤口。

那日他塞进我衣领的,正是能解百毒的冰蟾珠。

记忆突然翻涌——去年围场秋猎,刺客的箭尖对准他心口时,我也是这样扑上去的。

"我要见谢云深。"

"巧了。"男子轻笑,"三日后未央宫大婚,你的喜帖在这儿。"

猩红洒金帖刺得人眼眶生疼。

翻开内页,新人署名处并列着"谢云深"与"李昭阳",正是当朝长公主的闺名。

喜帖边缘沾着暗褐血迹,像是从尸体手中硬扯下来的。

"这是他今早送来的。"男子忽然压低声音,"你猜,新郎官此刻是在试喜服,还是在诏狱受烙刑?"

我猛地抬头,他指尖正滴着水——是混着冰碴的血水。

"三日前谢小将军闯宫求见圣上,在雪地里跪了六个时辰。"他往炭盆里扔了块沉香,"听说诏狱的寒铁链,把他右手经脉都冻断了。"

玉佩突然烫得惊人,那些血色纹路竟似活物般游动。

我终于看清纹路走向——是北境十三城的布防图。

3

铜镜里映出张陌生的脸。

青黛描成远山眉,口脂点上胭脂色,唯有眼中淬着的寒光还留着三分谢宁的影子。

"姑娘这双眼睛太利。"面具男子将金箔花钿贴在我额间,"今日未央宫红绸十里,最忌见血光。"

我按住袖中银针。

三日前他教我易容术时说过,这妆容遇水即化。

此刻窗外飘着细雪,倒像是天公作美。

"谢云深当真在诏狱?"

"姑娘不如猜猜,他断了的右手还能不能握住合卺杯?"男子往我掌心塞入玉瓶,"此去凶险,这瓶鹤顶红或许用得上。"

朱雀门前停满香车宝马,我混在献药的宫人中低头疾行。

路过御花园时,瞥见梅树枝头系着褪色的平安符——正是去年我亲手挂上去的。

"新人行礼——"

唱和声刺破风雪。

我浑身一颤,抬头望见九重阶上那道身影。

谢云深玄色婚服上金线绣着五爪蟠龙,这本该是太子大婚的规制。

"看什么看!"嬷嬷一鞭子抽在我背上,"下贱东西也配直视长公主凤驾?"

血珠渗进素色宫装,我却笑出声。

那凤冠垂下的珍珠帘后,长公主耳垂坠着的,分明是我及笄时谢云深送的明月珰。

"一拜天地——"

谢云深转身的刹那,我捏碎了袖中药瓶。

他右手缠着浸血的绷带,指节不自然地弯曲着,斟酒时酒盏在掌心打转,泼湿了半边衣袖。

"二拜高堂——"

长公主突然踉跄,盖头滑落半幅。

我手中的托盘险些跌落——她脖颈处赫然蜿蜒着赤色药鼎印记,与我后颈的图腾一模一样。

"夫妻对拜——"

谢云深忽然抬眼望过来。隔着纷纷扬扬的雪片,那道目光像淬毒的箭,精准地钉在我伪装过的面容上。

我下意识去摸后颈,才惊觉易容的鬓发已被冷汗浸湿。

喜乐骤停。

"有刺客!"

人群突然骚动。

我尚未回神,便被谢云深扯进怀中。

熟悉的龙涎香混着血腥气,他断掉的右手正死死扣住我命门。

"谁派你来的?"他在我耳畔低语,气息扫过颈侧旧伤,"药王谷的人?还是北境探子?"

我反手将银针刺入他肋下三寸:"谢大人希望我是谁?"

他闷哼一声,喉间滚出低笑:"最好是黄泉引路人。"

缠着绷带的手突然抚上我后颈,指尖划过药王印记时,竟带着颤意。

"抓住她!"

羽林卫的呼喝声逼近。谢云深突然将我推向长廊转角,玄色广袖拂过药箱,有什么东西掉进我衣襟。抬眼时,正对上他翕动的唇形。

——别碰合卺酒。

我被侍卫押着跪在雪地里时,终于摸清怀中物件。

是半块冰凉的虎符,边缘还沾着新鲜的血渍。

三日前面具男子说的话突然在耳边炸响。

"他用半块虎符换你假死......"

"拖去水牢。"长公主的声音自头顶传来,金线绣凤的裙裾扫过我手背,"等等,这双眼睛......"

下巴被镶宝石的护甲抬起,我在她瞳孔中看见自己逐渐融化的妆容。

额间花钿遇热脱落,露出原本的柳叶眉。

"果然是谢姑娘。"她笑得花枝乱颤,"你可知云深为何选今日大婚?"染着丹蔻的手指突然扯开衣领,药王印记在雪光中妖冶如血,"因为今日,是你的生辰啊。"

我浑身血液瞬间凝固。她腕间金镶玉镯叮当作响,内侧刻着的"昭阳"二字旁,竟还有行小字——永昌元年上元夜,酉时三刻。

那是我的生辰。

"当年母后从火场抱出两个女婴,你说巧不巧?"她俯身在我耳边轻语,发间金步摇刺破我脸颊,"药王血脉只能活一个,你猜云深选的......"

"殿下。"谢云深突然出现,左手拎着滴血的剑,"该饮合卺酒了。"

长公主娇笑着倚进他怀里,我却看见他左手小指在剧烈颤抖。这是谢家枪法的起手式,去年他教我防身术时曾说,此式出必见血。

"云深说要给你看样好东西。"长公主突然击掌,宫人抬着玄铁笼上前,"听闻药王谷传人能肉白骨,不妨试试救活这个叛贼?"

笼中血人抬头瞬间,我咬破了舌尖。

那张被烙铁毁去的面容,分明是半月前说要为我采雪莲治咳疾的——父亲。

4

血滴在雪地上绽开红梅。

我扑到铁笼前,指尖刚触到父亲溃烂的手腕,就被烙铁烫焦的皮肉黏住。

三日前面具男子教的探脉手法突然失灵,那些熟记于心的经脉图在眼前扭曲成血色蛛网。

"阿宁......"父亲喉管发出破风箱般的声响,浑浊右眼淌下血泪,"玉佩......你娘......"

长公主的鞭子破空而来:"叛贼也配提云佩姐姐?"金鞭缠住父亲脖颈的瞬间,我嗅到鞭梢沾染的曼陀罗香——这是谢云深书房常点的安神香。

"李昭阳!"我徒手攥住鞭尾,掌心皮肉翻卷,"你颈间药王印的颜色,是不是越来越淡了?"

她瞳孔骤然收缩。

这个秘密是我在喜轿里发现的,当她俯身时,我瞥见那赤色印记边缘泛着诡异的青灰——就像师父手札里记载的"移花接木"之术将败之兆。

谢云深突然劈手夺过长鞭。

他左手使剑不灵,握鞭的姿势却像握着谢家枪,鞭梢毒刺距离我咽喉仅半寸:"药王谷余孽,也敢对公主不敬?"

我望着他婚服上沾着的雪片。那是方才拉扯间从我发间落下的,此刻正在蟠龙纹上慢慢消融,像极了那年他凯旋时,我发间融化的细雪。

"谢大人当年教我,握鞭时虎口要留三寸余裕。"我猛地拽动长鞭,他踉跄半步,袖中突然滑出半截银色锁链——是药王谷专门用来锁叛徒的寒铁链。

父亲突然暴起,枯枝般的手穿透铁栏抓住谢云深脚踝:"云深......护好......"话未说完,七窍突然涌出黑血。

我扑过去时,只接到他渐冷的躯体,后颈传来针扎般的剧痛。

"真是父女情深。"长公主拍手轻笑,腕间玉镯映出我猩红的眼,"谢御史吞了三年蚀心散,就为把药王血脉养在你身上,这份慈爱本宫看着都感动呢。"

我颤抖着掰开父亲紧攥的拳头。

掌心是半块染血的羊脂玉,正面刻着残缺的"云"字——与谢云深那半块合起来,正是我娘闺名"云佩"。

雪地上突然绽开数朵血莲。谢云深单膝跪地,左手死死按住心口,指缝间渗出紫黑毒血。长公主惊慌失措地扶他,却被一把推开。

"殿下忘了我们的约定。"他喘息着扯开衣襟,心口赫然插着三根金针,"子时前若不见到北境军报,这锁魂针......"

我浑身血液倒流。

锁魂引是药王谷禁术,中针者需每日饮施术者的血续命。

去年乞巧节我误入密室,谢云深发现后当即焚毁了那卷古籍。

长公主突然指着我尖叫:"杀了她!用她的心头血!"

羽林卫的刀剑应声出鞘。

我抱着父亲尸身仰天大笑,后颈药王印突然灼如烙铁。

风雪在刹那间静止,无数金色脉络从雪地中浮现,蜿蜒着爬满整座宫墙。

"药王血阵!"面具男子的声音穿透云霄,"阿宁,闭眼!"

可是我已经看见。

那些金线尽头连着谢云深心口的金针,而阵眼处悬浮的,正是父亲临终塞给我的半块玉佩。

原来他这些年咳的不是痨病,是将心头血喂给锁魂阵。

"谢云深。"我划破手腕,任由鲜血渗入雪地,"你算计我十年,可曾算到我会亲手焚了这棋盘?"

血阵骤然迸发金光。

谢云深在强光中扑向我,断掉的右手勉强结成法印:"阿宁,别碰阵眼......"

剧痛撕裂神魂的瞬间,我看见十五岁的自己。

杏花树下少年将军握着我的手教针灸,银针突然扎破他指尖,两滴血在宣纸上晕成并蒂莲。

他说:"这样阿宁的血,就算在我心里生根了。"

5

雪落在睫毛上时,我听见冰层碎裂的声音。

金色脉络从宫砖缝隙里疯长,缠住谢云深心口金针的瞬间,整个皇城都在震颤。

"阿宁,松手!"谢云深被金线吊在半空,断指间凝结的血珠滴在我眉心,"血阵反噬会烧毁你的神魂......"

我跪坐在阵眼中央,看着掌心玉佩渐渐融进血肉。

父亲临终塞给我的半块羊脂玉,此刻正与谢云深怀中的残玉共鸣,发出幽蓝萤火。

那些萤火钻进太阳穴时,二十年前的画面如潮水涌来。

永昌元年,上元夜。

冲天火光中,娘亲将襁褓塞给黑衣侍卫:"带宁儿去找谢御史,药王典在她血脉里......"话音未落,房梁轰然倒塌。

我透过襁褓缝隙,看见娘亲手腕的金镶玉镯滑落火海,内侧刻着"昭阳"二字。

原来我与李昭阳,从来都是镜子的两面。

"终于想起来了?"长公主癫狂的笑声刺破幻境。

她提着染血的裙摆踏进血阵,每走一步,脖颈的赤印就淡一分,"当年母后把你我调换,用你的血养我的命,可惜啊......"

她突然扯开衣襟,心口爬满蛛网般的黑纹:"这具身子,终究盛不下药王血。"

谢云深突然挣断金线,残破的身躯如折翼鹤坠落。

我本能地伸手去接,却被他袖中寒铁链缠住腰身。

锁链另一端没入血阵,在雪地上犁出深沟。

"走......"他呕出大口黑血,断指在地上画出残缺的谢家徽记,"北城门......三声鹰哨......"

我攥着渐冷的玉佩,突然明白那年他为何执意教我驯鹰。

十五岁生辰那夜,他将雏鹰放在我掌心说:"若有一日我不在了,它带你走的路,便是归途。"

李昭阳的剑锋破空而来:"本宫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寒光却在触及我眉心的刹那崩裂——谢云深用脊背挡住了这一剑。

剑尖从他心口穿出,金针尽碎。

我看着他婚服上晕开的血花,突然想起及笄那日他赠的胭脂。

他说要亲手为我点绛唇,却失手涂歪了,最后用朱砂在我眉心描了朵红梅。

"谢云深,你答应过......"我颤抖着去堵他心口的血窟窿,却发现血是冷的,"你说要带我回玉泉山看杏花......"

他沾血的手抚上我后颈,药王印突然灼如烙铁。

无数金色符文从印记中涌出,在空中拼凑成《药王典》的残页。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传承——以爱为引,痛作药引。

"阿宁,看天上......"他气息渐弱,目光却亮得惊人,"你等的雪......"

我仰头望去,阴云密布的天空突然飘落青雪。

这是药王谷典籍记载的"回魂雪",生于至纯至痛之时。

雪花触到李昭阳的瞬间,她发出凄厉惨叫——那些窃来的药王血脉,正在冰雪中化作黑烟。

"云深!"她扑过来想抓谢云深的衣袖,"你说过会让我长生......"

"殿下。"他轻轻挥开她的手,婚服上的蟠龙已被血染成赤蟒,"臣骗你的。"

雪越下越大。

我抱起谢云深逐渐透明的身躯,发现他左手还攥着半块虎符。

冰凉的玉符贴在心口时,我听见北境的风穿过他的胸膛。

"那年你说......要在我种的杏树下埋女儿红......"他指尖在我掌心画圈,像小时候教我写字,"其实......我埋了......"

"我知道。"我贴着他冰凉的唇,"埋了九坛,每坛都系着红绸。"去年上元夜我偷偷挖出一坛,酒坛底下压着婚书,墨迹未干。

他的笑声散在风雪里:"小贼......"尾音化作流萤的刹那,怀中的重量突然消失。

只剩半块染血的虎符,和空中飘荡的锁魂链。

远处传来三声鹰唳。

我望着掌心浮现的完整药王典,突然明白为何娘亲当年要以命相护——所谓长生秘术,不过是教人如何将爱恨酿成不愈的伤。

半月后,北境军营。

我掀开帐帘时,面具男子正在煮茶。

氤氲水汽中,他摘下青玉面具,露出与谢云深七分相似的面容。

"谢家庶子谢云澜,见过谷主。"他推来一封染血的信,"这是兄长埋在杏树下的第九封信。"

火漆上是谢云深的字迹,力透纸背的"阿宁亲启"。

信笺只有半阙《长相思》:"玉簪折,红绳断,枕上药香十年散。 寒佩碎,血阵乱,雪埋婚书不敢看。"

我摸着空荡荡的左腕,那里本该系着乞巧节的红绳。

帐外突然传来号角声,小兵惊慌来报:"药人军夜袭!他们心口都有金针..."

我攥紧虎符走进风雪。

天际悬着上元月的残影,像极了他最后未阖的眼。

或许长生真正的代价,便是要活着的人,永远记得月光落在剑锋上的温度。

6

药人军的嘶吼声穿透风雪,我望着那些心口插金针的士兵,终于明白谢云深这些年为何总在月圆之夜消失。

他们溃烂的皮肉间缠绕着紫藤纹路——正是谢家军独有的刺青。

"这些是战死的谢家军旧部。"谢云澜将火把插在雪地,火光映出他眉间朱砂痣,"兄长用锁魂针留他们一息尚存,是为等今日。"

我攥紧虎符的手微微发颤。

三日前在乱葬岗挖出的密信里,谢云深用暗语写着:"药人军心口金针可拔,但需以药王血为引。"那时我以为他疯了,直到此刻看见士兵们溃烂伤口处的金线——那是锁魂针被强行拔除的痕迹。

"谷主可想好了?"谢云澜递来青铜匕首,"救一人耗一寸心血,这三千药人..."

寒风中突然传来铃铛声。

我猛地转头,见雪雾中缓缓行来辆玄铁囚车。

李昭阳歪坐在囚笼中,脖颈药王印已完全褪成青灰,腕间却系着串金铃——正是谢云深出征前,我挂在他剑穗上的平安铃。

"他连这个都给了你?"我抚上腰间空荡的剑鞘。

那夜谢云深醉酒,非要用平安铃换我的贴身匕首,说:"阿宁的杀气太重,该用铃声镇一镇。"

李昭阳突然癫笑,枯槁手指穿透铁栏指向我:"你以为赢了吗?谢云深的心头血早被我制成香丸......"她吐出半颗猩红药丸,"他最后三句话,你想不想听?"

雪粒突然变得锋利,割得人脸生疼。

我掐住她咽喉的瞬间,闻到熟悉的龙涎香混着血腥气——和谢云深大婚那日的气息一模一样。

"他说......"李昭阳瞳孔开始涣散,"第一句......对不起......"

我手一抖,她趁机咬破舌尖毒囊:"第二句......别哭......"黑血从她七窍涌出,"第三句......"染血的手指突然刺向我心口,"......快逃!"

囚车轰然炸裂。

烟尘中飞出无数金针,谢云澜将我扑倒在地时,我听见血肉被穿透的闷响。

抬头只见三千药人军齐齐跪地,他们心口的金针正被某种力量牵引,在空中拼成星图模样。

"是引魂阵!"谢云澜割破掌心,用血在雪地画符,"快打断阵眼!"

我冲向星图中央时,看见李昭阳的尸身悬浮半空。

她手中握着的,正是谢云深赠我的平安铃。

铃铛内壁映着月光,显出蝇头小楷:"丑时三刻,毁铃断阵。"

子时的更鼓在远处响起。

我捏碎铃铛的瞬间,星图突然倒转。

药人军发出凄厉哀嚎,他们身上的紫藤刺青开始疯长,转眼间开满血色杏花。

7

我将虎符按进冰雕凹槽时,山壁上的萤石突然亮如白昼。

寒潭水褪去后,露出谢家军藏兵洞的全貌——三千玄甲整整齐齐悬在峭壁上,每副盔甲心口都嵌着块冰晶,冰中封着褪色的平安符。

"这是兄长用十年时间准备的。"谢云澜指尖拂过结霜的铠甲,"他说若有一日药人军失控,这些冰魄甲能锁住将士们最后的人性。"

冰晶映出我猩红的双眼。

三日前拔除药人军心口金针时,有个小兵突然抓住我的手喊"少夫人"。

他溃烂的掌心里,攥着颗干瘪的桂圆——正是去年腊八节,我分给谢府亲卫的桂圆。

洞外突然传来鹰唳。

灰羽信鹰撞进我怀里,爪上绑着的竹筒刻着突厥狼图腾。

展开羊皮纸那刻,我嗅到熟悉的沉水香——是谢云深惯用的熏香。

"阿宁,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应当正在饮第三杯孟婆汤。"信纸上的字迹被水渍晕开,"但你要相信,黄泉路上的雪,定不如那年玉泉山的好看......"

我踉跄着扶住冰柱。

三个月前在皇陵暗格里找到的婚书,背面也沾着这种熏香。

当时以为是岁月浸染,如今想来,是他夜夜潜入,在给我的婚书上添新墨。

谢云澜突然夺过信纸按进冰水。墨迹遇水重组,竟显出北境布防图。

"这才是真正的遗书。"他指着重新浮现的朱批小字,"兄长料到李昭阳会调换密信。"

我摸着冰墙上突兀的凹痕。这形状与虎符完全契合,当我把虎符放进去时,整座山体突然震颤。

冰晶中的平安符无风自动,三千道声音在洞中回响:"誓死追随少将军!"

"这些不是冰魄甲。"谢云澜突然割破手掌,将血抹在冰晶上,"是兄长用锁魂针将将士们的魂魄封存,等药王血唤醒。"

血色渗进冰晶的瞬间,我后颈药王印突然灼痛。无数记忆碎片涌入脑海——谢云深跪在冰窟刻符,断指在冰面拖出血痕;他将魂魄一缕缕注入冰晶,玄甲覆身时,霜雪顺着盔甲缝隙往心口钻。

"他把自己也封进去了?"我疯狂拍打冰壁,"谢云深你给我出来!"

冰层裂开蛛网纹路,一具冰棺缓缓升起。谢云深穿着残破的玄甲躺在其中,心口插着折断的金针,左手紧紧攥着褪色的红绸。

我认出那是从酒坛上解下的,绸角还沾着杏花泥。

"谷主看这里。"谢云澜敲碎棺角冰晶,露出暗格里的玉匣,"兄长说,待北境初雪时,将此物埋在你们种的杏树下。"

匣中躺着九颗琥珀,每颗都封着片带血的杏花瓣。最大那颗琥珀中,蜷缩着干枯的萤火虫——是十四岁那夜,谢云深为我捕来照明的"星星"。

山洞突然剧烈摇晃,冰棺开始下沉。

我扑上去死死扒住棺沿,看见谢云深睫毛上的冰晶在体温中融化,像极了那年他装睡被我抓包时,睫毛上颤动的晨露。

"松手!"谢云澜用铁索缠住我的腰,"冰棺下沉会引发雪崩......."

"他怕冷!"我徒手砸向冰棺,鲜血在冰面绽开红梅,"你说过要带我回江南..."

指尖触到他脸颊的刹那,整座冰棺炸成齑粉。

纷纷扬扬的冰晶中浮现金色符文,拼成谢云深虚影。他伸手虚抚我染血的手背,龙涎香混着药香突然浓烈。

"阿宁,闻到了吗?"虚影的声音带着笑意,"你种的杏树,开花了。"

8

我跪在玉泉山的断崖边,看着最后一朵血色杏花凋零。

山脚下新立的墓碑刻着"谢氏云深衣冠冢",旁边是我亲手种的杏树苗。

"谷主,北境来信。"谢云澜递来竹筒,袖口九转灵芝纹沾着晨露,"突厥王庭昨夜内乱,药人军残部尽数伏诛。"

我摩挲着竹筒上的谢家徽记。

三个月前那场血战,我用《药王典》禁术将三千药人军的神魂封入杏林。

每逢月夜,满山杏花会浮现他们生前的面容,谢云深的虚影总在子时出现,对着我种下的杏树发呆。

"他最后那封信......"谢云澜突然咳嗽,指缝渗出黑血,"其实还有下半阙。"

我展开皱巴巴的信笺。

背面的血迹被药水浸透后,显出遒劲小楷:

"玉簪可续,红绳能缠,十年药香透骨寒。 寒佩重铸,血阵已散,杏花冢前敢细看。"

山风卷起纸页,崖边突然落下细雪。

我望着雪中浮现的虚影,谢云深仍穿着那件染血的婚服,断指上的绷带被风吹散,露出刻着"宁"字的银戒。

"傻子。"我对着虚影举起酒坛,"埋九坛酒却只写九封信,活该被我挖空......"

杏树林突然无风自动,万千花瓣聚成他模糊的轮廓。

虚影抚上我发间的白玉簪——是今晨从废墟里挖出的断簪,用金丝缠着红绳勉强接续。

"阿宁。"虚影的声音像隔着千山万水,"药王典第七卷......在......"

我猛地起身,酒坛摔碎在墓碑前。

谢云澜突然拽着我往后急退,方才站立处裂开深壑,露出埋在地底的玄铁箱。

箱中整整齐齐码着九卷《药王典》,最上面放着褪色的红绸——正是当年系在酒坛上的那块。

"谢云深!"我攥着红绸跪倒在地,"你以为这样就能......"

山风突然变得温柔,虚影化作流萤没入我的眉心。

剧痛中浮现的画面让我窒息——二十岁的谢云深跪在药王谷废墟,将心头血滴进玉瓶:"用我神魂为祭,换阿宁不受反噬。"

原来这些年他每月消失,是去加固这个以魂为契的禁制。

我疯狂翻找药典,终于在第七卷看到血咒图解。

施术者姓名处,赫然是他用血写的"谢云深",墨迹晕染着泪痕。

暮色四合时,我抱着药典倚在杏树下。

谢云澜在不远处煮茶,水汽氤氲间,他的侧脸与记忆中的少年重叠。

山脚下传来牧童笛声,吹的竟是那年上元夜,谢云深在护城河边教我唱的《长相思》。

"谢云深。"我对着满山杏花轻语,"你教我的归途,原是条相思不归路。"

最后一缕天光熄灭时,整片杏林突然绽放幽蓝荧光。

每一朵花蕊中都浮着星点魂魄,温柔地落在我的鬓发间。

恍惚间有人从背后拥住我,断指的右手虚虚环在腰间,龙涎香混着药香,温暖得让人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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