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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03-13 16:43:39

第2章

第二章一辈子,眨眼就成了奢侈

"两千九百九十八?’

装修得精致高雅的专卖店里突兀地传来一声惊呼,站在门口打电话的程颐听到动静,交代秦涛的语速加快:“对,我要《海贼王》第一话到最新一话的中译版,不要电子版,还有,我要尾田的亲笔签名。”程颐现在只有一个想法,以前她特别想做却没能力做的事情,如今他能为她办妥一件是一件。

“好的,程总,还要跟您汇报一下,信和的老总想约明天和您碰个头,谈谈合作的事……

“那事先延后两天,漫画在这个周末之前拿给我,我还有事,先挂了。”他说着,人已经回到店内。

莫思瑶一见他,就像只灵活的小兽一样奔了过来,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催促道:“快走快走!”然后压低嗓音道,“这家店抢钱一样。”

店员一脸尴尬……压低了声音也听得见的,小姐姐。

莫思瑶才顾不上这些,她还处在住宿费、伙食费统一上交给学校的阶段,每周只有三十块的加餐费,因为亲戚少,她过年能收到的红包也不多,平日里算是个抠门的小姑娘。对她而言,高二时参加作文竞赛获奖刊登后拿的三百块稿费就是一笔巨款。

吃完饭见时间还早,程颐说带她出来逛逛,这种要花钱的状态让她心有不安,她现在全部身家就剩下钱包里的九十三块六毛,外加一张舍不得用的,折成心形的一块钱的崭新钞票。

而她现在除了身上这套校服,其他衣服都没有,但晚上的气温确实有点凉,穿着已经不能凑合,但如果她以后得在这地方扎根的话,等于所有衣物都得备两套以上。看形势,找爸妈的事也不是一两天能完成的,这之前她得吃程颐的、花程颐的、住程颐的,按照以前他们俩的关系,其实也没啥,但不知怎的,现在她总觉得有些别扭。

以前的程颐和她无话不谈,整个人也是放松的状态,但现在他处处透着拘谨,和她也刻意保持了距离。也是,程颐这年纪搁以前算是糟老头子的标准了,但说实在话,这种距离感对现在的莫思瑶来说算是舒适的,他要是动不动还像以前那样揪她小辫子,她也是会很尴尬的。毕竟他的脸不一样了!眼角也有褶子了……好吧,是淡纹。

看来,这些年他操心劳碌得不少啊。

唉,想这么多也没用,莫思瑶打算随便买几件运动衫先应付下,然而眼下正是十月金秋,店铺里换季上新,陈设的大多是……成熟套装?好看是好看,但品位让人不敢苟同啊,她主要是给程颐面子才“勉强”试试的,但那服务员说啥来着--不打折?

啊呸,不打折三千块的小外套是啥?是奢侈!是腐败!是堕落!是犯蠢!

程颐瞥了眼一脸黑线的销售员,表面冷漠,心里默默期望这几个销售员平日里并没有关注财经版面新闻的嗜好。

说到底,他也是一个要脸的人。

再者,因为A大附中这块招牌在C市太响,连校服都自带光环,而出门时,莫思瑶说自己不背着书包就没有安全感,于是硬要背着书包,所以他们这么并肩走着,颇有几分怪叔叔诱拐少女的味道。

程颐越发不自在了-确实像。

他也反省到在这种地方给莫思瑶买衣服不大好,可他又想给她最好的……毕竟他现在算是有经济能力的人了,而且对于当年那事,他心里有些愧疚。

“不用考虑钱的问题,你只用考虑合不合身、喜不喜欢。”被硬拖着出了店门,见她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程颐开口道。

“那我说买个镶钻的,你也买?”莫思瑶歪头,白了他一眼。“如果你穿着舒服,又很喜欢,我会买。"

钱没了可以赚,人没了,却不能都像她这样“复生”。

程颐这般想着,发现莫思瑶的眼神再一次意味深长起来,他有点在意地道:“你这眼神看起来,不像是被感动的样子。"

"你果然变了,程颐。”莫思瑶“啧啧”两声,“你以前没这么奢侈啊,智商增长和年龄增长是不是成反比啊?”她调整了下书包,说,“远了不说,今天早上你让我买零嘴,我问你拿钱,你说钱都充点卡了,让我先给你垫着。但按照惯例,这个钱应该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告诉你,你欠我多少钱,我日记本上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可惜它现在丢了。不然你想想看,十三年利滚利都多少了?”

程颐心底柔软得很,又觉好笑,道:“还给你,十倍百倍连本带利都还给你。不过,我到底借了你什么钱?怎么我印象中总是你在占我便宜?”

“哼!”莫思瑶皱了皱鼻子,一脸嫌弃,“去年发神经跟隔壁班的贺聪打架,把他眼镜打烂后说要展现男人气魄,结果问我借了两百块甩他桌子上的是谁?钱还了没有?!"

“贺聪?”他皱着眉回忆了一下,“……好像还真有这事。”“什么叫‘好像’!钱还了没有?”

“我怎么记得那年过年,我妈给了你一个两百块的红包?"这些年,他说话都以精简达意为主,今天的话却不自觉地多了起来,甚至连心态也年轻了些。

“脸呢?红包是红包,欠债是欠债!

"来,书包给我,先用体力偿还部分,余下还多少你说了算。”“走开走开,我不背着就没安全感。哪有学生穿校服走在路上不背书包的?话说回来,你还记得当时你们为什么打架吗?”

为什么?程颐又开始调取记忆,关键是,他现在和贺聪的关系还算不错。

那真是久远的年代啊……好像是那家伙在男生堆里说了些跟她有关的胡话?耳闻后他气不过,自然就撸起袖子干了一架,干完架后还互放狠话,此后更是彼此针锋相对了一年多。想起来,他也有过那样幼稚、冲动、热血的岁月。

他笑了笑,在心里感慨,也算不打不相识吧。

“那么久远的事就不用纠结了,贺聪那家伙前两年当爸爸了,生了个女儿,当宝贝一样,心疼得很。”

“哇!当爸爸啦?”结婚生子这种事在莫思瑶的认知中还是挺不可思议的,毕竟她“这个年龄层”还处于祖国花骨朵的层次,然而……

“那你呢?”她突然试探。

程颐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伸手揉了揉她的刘海:“说起来,你现在就是给我当闺女的年纪啊。”

“滚滚滚……”这种明显的回避让莫思瑶的心隐隐下沉,“头可断,发型不可乱!”

“那当妹妹吧,叫我一声哥。”他又道。她当听不见,加快步伐,冲到了前面。又

繁华喧闹的街道在绚烂的霓虹灯光中向前延伸,街道边的落地玻璃映出她的身影,和他的。他此刻穿着偏休闲的黑色风衣,侧脸的轮廓立体好看,气宇轩昂,步履稳健,看起来既优雅又迷人。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别扭是为什么。

这样的程颐让她感到压力,这种压力来自对未来的未知。

他……生气了怎么办?不追上来怎么办?翻脸不认人了怎么办?以前觉得理所当然的那些东西,突然带上了问号,她还有使性子的资格吗?

这个认知,突然让她整个人都难过起来。

往来千里路长在,聚散十年人不同。

十三年时光悠悠、岁月匆匆。世事沉浮间,有多少变更她不敢细想,从与他相认至今,虽说心情稍有平复,但她每一步路都走得很虚,她只能紧紧抓住程颐这棵救命稻草,依仗的不过是过去十几年的交情。

可她心里清楚,这交情,对他而言,中断了十三年。

他或许会花十三年去回忆从前,但更多是构建新的社会关系和人情往来。

她父母的事,他不再关心,他已从他们相识相知的家属区搬离,他指尖有了淡淡的烟草味,他也怕唐突了她,一直和她保持着一米以上的安全距离。

而且,他知道贺聪生了孩子,言语中不乏熟稔感。可在她的认知中,几天前的体育课上,他们还为争场地彼此推搡…

呵,是几天前,还是十三年前?

她不敢再想,眨眨眼让眼眶中的湿意退去,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莫思瑶,不要怕,至少你还活着,爸爸妈妈和小舅舅也还活着,再糟糕也糟糕不过回到那个案发现场,至此陷入无止境的长眠。她低下头,放缓了脚步,由得他追了上来,可他还是那样,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她想念下午的那个拥抱,虽然陌生,却心有所依的感觉。她又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肩膀上的书包,舒缓心中的抑郁。

程颐知道她不高兴,又敏锐地察觉到这和她过去闹脾气有一丝丝不同,可哪里不同,他一时也说不上来,更不知道说些什么,气氛有些尴尬。

这些年,他早已习惯了寡言,奇妙的是,寡言这件事随着年纪的增长,逐渐等同于成熟稳重。

他一直是自责的。

那年那天,她问他回不回家,他们当时就住在同一栋楼。他说约了人打球,实际上,她前脚一走,他就跟同学去了她出事地点对面街上的网吧里打游戏,浑然忘我到她出事的那个时候。

当时那场撞击的动静很大,现场有很多人围了过去,他跟同学也恰好在那个时间为了赶晚自习从网吧出来,当时他也想去看一眼的……

可为什么他顺嘴说了那句“走了,要迟到了”,然后就毫不回头地走了呢……

医生说,她是在上了救护车赶回医院的路上永远合上眼的,没能抢救回来。

每每想到那个时候,想到当她濒临死亡躺在冰冷的马路上感受着生命的流逝,而他居然转身走了的时候,他便心痛欲裂。

那是他的瑶瑶啊,是他本想在高考成绩公布时给个惊喜的告白,不给她拒绝的机会,牵她的手走过一辈子的瑶瑶啊……

什么都没了,关于未来的构想戛然而止……

她一定不知道,此时此刻,她能完好无损地站在他的面前,他有多感恩。只是,他也承认自己的自私,他下意识地把这一切当成救赎。然而毕竟不一样了,他已无法再像从前那样毫无顾忌地拉拉她的小辫子、捏捏她的脸,甚至,他的身边已经……

想到自己的现状,再看看对未来感到迷惘及焦虑的莫思瑶,程颐只觉得自己要倾尽一切来帮助她,让她尽快适应这个对她而言陌生的社会。

“你要不要喝点什么?”他打破沉默。"还好,不渴。”

“有比可乐更好喝的东西,要不你试试?""不想试。”

“吃的呢?晚上吃饱了没?"“吃饱了。”

“要不还是再吃点吧?不是说女孩子都有两个胃?一个装主食,一个装甜食。”

莫思瑶抬头看他一眼:“吃饱了。”“哦……"

过一会儿后,他又问:“你要不要喝点什么?”

“程颐。”莫思瑶停下脚步,给了他一个生无可恋的表情,说,“看我的眼神。”

程颐清了清嗓子:“那……”他脑子转了一圈,发现真的不知道要说什么,又生怕冷场,想来想去,干咳了一声,“要不咱们去麦当劳坐坐?"

"不用了。"

“麦辣鸡翅怎么样?"她不理他。

“薯条呢?薯条以前你爱吃。”“甜筒?”

“汉堡?菠……”他艰难地搜索着记忆中的名词,“菠萝什么?”莫思瑶直接翻了个大白眼,无语地说道:“麻烦看我的眼神……懂了吗?还是说,这个年头连诠释鄙视的眼神也变了?”

真是的,这个烦人的大叔到底是从哪儿蹦出来的?

好在步行街还是那个步行街,即使过去十三年也没啥变化,莫思瑶抓住了国庆节的尾巴,买了好几件特价T恤和运动裤,还有一件运动外套。

程颐按捺住心里想冲她摇旗呐喊“多买点”的冲动,称职地当了回人形“移动支付”工具。

至于内衣内裤什么的,莫思瑶路过这种店铺好几回,但程颐待在身边她就觉得特别尴尬,就一直忍着没开口,好在他难得脑子开了下窍,把卡递给她,还特别豪气地说了一句:“随便刷。”

说到这卡,还是程颐出门前特地从抽屉里翻出来的。近两年,他出门只要带着手机和秘书,基本走遍天下都不怕了。

验收了下数量,程颐再次强忍住让她“多买点”的冲动,感觉过两天等她适应了,可以向她推荐网购这个伟大的发明。嗯,到时候,他一定会为她清空整个购物车的!

总之,逛街购物这件事,还算是愉快地结束了。

回到家,程颐仍下意识地与她保持着距离,也正式思考了“孤男寡女”这个问题。留她在家里多少有点不方便,然而在这个时间点让她独自出去住,哪怕请个阿姨照料她,他也觉得对她是莫大的残忍生活上可以解决,但心灵上的呢?怕是她连个可以倾诉的人都没有。

程颐有些犯难,但已然将莫思瑶当成小孩子,没有和她商量。

莫思瑶是多敏感一个小姑娘,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新买的衣服,然后就坐在沙发上等“安排”,顺便掏出了她的手机。

这款诺基亚的直板机,在当年还是挺流行的。

“看什么呢?”不忍见气氛太尴尬,程颐没话找话。

莫思瑶本来也没看什么,听他一说话,反倒是直接摁到短信界面,清清嗓子突然读了出来;“唉,昨天晚上没睡好,彭立的呼噜打得比猪还响,早上刷牙的时候,我在他课本上画了几个猪头,他把宿舍的其他人都怀疑到了也没怀疑我,现在在请我推断是谁下的手,哈哈哈。有机会请你来男生宿舍走走,这里的空气都弥漫着脚臭气,我猜你一定很喜欢。”

程颐的第一感觉是自己的话太多,他就不该起这个话题的头。如今不但受震撼于那个被时代淘汰的手机,最让他震惊的是,以前的他居然是这样的人?

“哦,还有这个。”莫思瑶随意地翻了翻,“今天上课我偷偷放了个屁,然后我把这个屁嫁祸给了周明,到现在他都在认真地向我解释,这个屁不是他放的。括号,偷笑偷笑。”

读到这儿,她朝他晃了晃手机,说:“这两位兄弟还健在吧?不知道有没有认清你的真面目?这都是你手机号发出来的,做不了假。”

“不可能!”程颐直接否认这短信是他发的。他也确实想不起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除了提及的那几个名字,其他的他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只是看到这部手机,程颐对莫思瑶的身份就深信不疑了。当时遗物移交的时候他也在场,当中就有这部被撞得支离破碎的手机,上面的吊饰是她最爱的路飞的草帽,如果她是伪装的,那得有一整个道具组在帮她张罗着做假道具。

安顿好莫思瑶,程颐进了书房,窝进转椅里,熟稔地点了一支烟,然后闭上眼假寐,身子控制着转椅,轻轻地摇晃着。

他再度回味着这件事:莫思瑶回来了。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烟酒中放纵自己,这些年走出来,真的不容易。

他突然感觉一直压在他胸口的那块石头终于被搬开,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但心头又被另一股无形的压力所笼罩。

程颐掏出手机瞄了一眼,各类信息提示布满了屏幕,只是他从下午起便调至静音状态,图了一个清净,到现在,他还是一个都不想处理。他随意地将手机搁在书桌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感觉大脑仍然异常亢奋,便打开电脑打算处理一些杂事。

随后,他突然听到一阵呛咳声。

程颐抬头一望,迅速起身,将烟掐灭,道:“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莫思瑶用手在鼻子前挥了挥,试图驱散烟味。她有些意外,却又觉得不应该意外他吸烟。

程颐转身将窗户打开,临江的高楼,只需一点点缝隙,秋夜的冷风便呼呼地灌了进来,吹淡了烟味。他叹气道:“我得跟你强调一点,乖女孩不应该在晚上单独与男人接触。”

“你也不行?”

“对,我也不行。”看到她单纯的脸,他叹了口气,“不过今晚例外。过来吧,我知道你还想聊聊。”程颐顺手将搭在椅背上的睡袍扔给她,“冷,你披个外套。”说完,他移开椅子,离她更远了一点,保持了安全距离。

莫思瑶心里隐隐有点受伤,她将睡袍披上,然后靠在门边直接坐在了地上,抬头看他:“我睡不着。”

她害怕,她觉得自己的心揪着疼。

“这很正常,我也睡不着。”程颐自嘲地笑笑,索性也靠着书桌坐在了地上,两人隔着三四米的距离,相对而坐。夜色中,他的表情看起来很温柔,“想聊什么?”

莫思瑶头微微靠着墙,沉默了好半晌,她也在打量他,想从他身上找回一点点熟悉感,可是……并没有。

程颐一直耐心地等她开口,许久,才听到她幽幽的声音:“程颐,你说我爸爸妈妈那会儿知道我死了,是不是哭得死去活来的?我爸最疼我了,什么都让着我;我妈虽然老埋汰我,但也疼我到骨子里。我只要一想到那个画面,就好难过好难过,你说,我是不是很不孝啊?”

“别什么都往身上揽,这个事也不是你可以决定的。”

“我知道,我就是有点心疼……那你说,我外婆会不会也在若干年后,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到时你可不要被吓到。”

“不会的。”莫思瑶浅浅地勾了勾嘴角,掩饰着悲伤的情绪,“你会帮我找到他们吗?虽然有点麻烦,但你知道,我现在能拜托的人只有你,我”

“瑶瑶,我说过,你的事,永远不要觉得是在麻烦我。”程颐打断她,认真地承诺,“我会倾尽我所有帮你找到他们。”

莫思瑶红了眼眶:“谢谢。”

“傻丫头,你以前从来不跟我说谢谢,以后也不需要。”“那……”莫思瑶咬咬唇,望着他,“那你呢?”

她眨了眨眼睛将眼泪硬逼回去,又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我刚刚一直在想,这件事如果我们对换了角色,我会怎么办?我发现我完全没有办法接受这件事情,如果……如果,当年离开的是你,我会崩溃的,我……我根本没法想象。”她猛地抬头看他,眼泪滑过脸颊,“你一定很难过对吗?这些年……这些年,你到底是怎么过来的?"程颐想过去将她的眼泪拭去,但他克制住了,只露出一抹安抚的笑:“不重要,都过去了。”他目光温柔地说,“你不会知道,我有多庆幸,经历这一切的人不是你。”

莫思瑶抿嘴,又心疼又心酸,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对不起。”她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傻,跟你有什么关系?不要有压力,真的,都过去了。”莫思瑶擦了擦眼泪,一时情绪上涌:“你想我吗?”“想。”

“现在还想吗?哪怕过去了十三年,也还想吗?”“想。”

“很想很想吗?”“很想很想。”

莫思瑶吸了吸鼻子,说:“有你这句话就够了,真的,够了。”他笑,眼眶里也有泪光:“什么够了?很晚了,你回去睡觉吧。”“不要!”她突然爬了起来,朝他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在做什么?”

这下换他抬头看她,说:“打算处理一些文件。助理说给我发了几份律师拟订的合同,我看看还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

“你现在很有钱吗?”

“还可以吧,给你口饭吃没压力的。”他突然将手递给她,莫思瑶很默契地一把将他拉了起来。

“感觉你在说我是个饭桶。”

他又笑,转移话题:“唉,人老了,骨头都硬了。”

“说得你七老八十了一样。”她感觉人放松了不少,“老人家,请问您现在要睡觉吗?”

“怎么了?"

“合同一定要现在处理吗?”“倒也不是一定要现在……”

“你等着!”莫思瑶一阵风般冲了出去,不多会儿就将她的红色书包拎了过来,随后鸠占鹊巢地占据了他的书桌,将数学练习册拿了出来,对他说,“来吧,咱们一起来做题吧!”

程颐其实想拒绝,但看着她难得轻松的样子,又觉得拒绝很残忍,矛盾中,他还是决定把她当小妹妹宠,顺道证明下自己的实力..

程颐好不容易研究出一道题的解题思路,在旁边指点了不少的莫思瑶嘻嘻一笑:“还行,宝刀未老。”气氛已明显轻松了不少。

“那当然。”虽然有些还是得翻翻书,才回忆起来。莫思瑶笑了笑,突然问:“话说,你结婚了吗?”“……还没。”

“那有女朋友吗?”她没看他,抓着笔,假装做题。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程颐点头:“有。”

“抱歉。”他的声音在这秋天的夜晚显得格外寂寥,“她等了我十年。我想,我是爱她的。”

莫思瑶突然慌乱起来,夜色中更显得她手足无措,她匆匆退离了好几步:“那个……我是说……”莫思瑶想起顺手拿过来的手机,“你有没有这个型号手机的充电线?”

“哦……”程颐知道或许应该安慰下她,但又觉得应该快刀斩乱麻,所以他什么都没说,只摇了摇头,“没有。你这手机已经被淘汰了,今天把这事忘了,明天让人给你买部新的。”

“哦,不不不,不用……”临别前,莫思瑶偷偷看了他一眼,又赶紧别开视线,有些慌乱地道,“晚、晚安了。”说罢,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好梦。”

二〇一八年十月二十六日,C市,天气晴。

这是莫思瑶在这全然陌生环境里的第一个夜晚,漫长且煎熬。她把自己闷在被子里,哭过了整个后半夜。

她的竹马,她打算与之携手一生的竹马,有了别的爱人。

他或许会与那个人,走过人生余下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

再不会有她。

从此以后,她再也不可以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撒泼、撒娇、无理取闹,她再也不可以用最舒服的姿势或坐或躺或站在他面前,再也不可以在无聊的时候找他,在伤心的时候找他,在受委屈的时候找他,在快乐的时候找他……那个权利,再不属于她。

这一天,她经历了最可悲的事-她弄丢了爸爸妈妈,弄丢了同学老师,唯一的浮萍程颐,却把她丢在时间这条路上,但她连指责他的资格都没有,毕竟她在他的生命里缺席了十三年。

程颐,程颐……她亲爱的、最最亲爱的程颐,从此再不是她的“亲爱的”。

她哭得不能自已,可她亲爱的、最最亲爱的程颐,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手足无措地在她身边绕来绕去,最后揉揉她的头发,抱抱她,安慰她,与她同仇敌忾。

“抱歉,她等了我十年。”他这样说。

那个在她生气时比她更生气、在她难过时比她更难过,会为她忘记恐惧、只身挡狗的男孩,成了别人的男人……

“你哟,再这么凶,小心嫁不出去。患莫“要你管。”

“我要管啊。”他笑,“以后咱们找个像今天这样阳光明媚的日子吧…"

“找日子干吗?”“娶你啊。”“……去你的。”

“干吗?害羞了?哇,莫思瑶,你脸红了!”“滚滚滚!”

“才不滚,这不是担心你嫁不出去吗?”....

她蜷缩在一起,感觉身子有些发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渐渐收起眼泪,却不能自已地抽噎着。突然间,蒙在头顶的被子被轻轻揭开,阳光透过窗帘洒在卧室的木质地板上,已是清晨。

她听到了他的叹息:“不要再哭了。”

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一块热毛巾递到她的面前,他的声音很柔软:“擦擦吧,眼睛都肿了。”

莫思瑶翻了个身,把脸埋在被子里,擦眼泪,又过了会儿,一只温暖的大手摸了摸她的头,她听到他说:“抬头,快,毛巾快冷了。”

她把头一偏,躲了过去。

他又叹了口气:“头疼不疼?”

莫思瑶感觉到他放下了毛巾,坐在了床边。

讨厌,眼泪又涌了出来。莫思瑶不想在程颐面前显得那么可怜,可是又下意识地想卖卖惨,她觉得自己真是可悲,她就是个有心机的坏女人-昨晚回房间时,她还故意虚掩了门,等着他像从前那样前来安慰……

可一直未被推开的门表明了他的态度。

“我以后……”她听到他说,“会把你当亲妹妹一样来照顾。”谁要当你亲妹妹?!这不是她的程颐!不是他!

可莫思瑶说不出口,残存的自尊让她开不了这口,只能倔强又顽固地抽噎着。

“别哭了。”他说,莫思瑶感觉他的手停留在自己头顶,不多一会儿,他又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回不去了.……

莫思瑶和程颐,再也……回不去了。

莫思瑶后来还是睡着了,她做了一个冗长而沉重的梦,梦的最后,她手持捧花,却眼巴巴地看着程颐和另一个穿着婚纱的女人走进了教堂。

不要……不要!

她流着泪醒来,然后痛恨起这个自怜自艾的自己。她坐在床上发了许久的发呆,只感觉眼睛干涩得厉害。程颐应该出去了,她愣怔了会儿,拖着有些虚软的身子想去卫生间洗个脸,结果一

“真丑……"

镜子里的她眼睛肿得像个核桃,脸色苍白,头发也乱糟糟的,真丑。

莫思瑶,醒醒吧!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谁会喜欢你!

她狠狠地抹去眼泪,吸了吸有些堵塞的鼻子,打开水龙头使劲往脸上泼水。

醒醒!醒醒!醒醒!睁开眼,就能回到过去了,回到那一年,回到真正属于她的地方!

可现实很残忍,莫思瑶睁开眼睛,看着镜子里那个丑丑的自己,突然无力地摊坐在地,再度放声干号。她深吸一口气,给自己鼓气:勇敢点,勇敢点莫思瑶!

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再不济,你还能比他们多活十年!一定要多活十年,看谁笑到最后!

可是,程颐你知不知道?没有你的未来,不管有多少年,都将是一片荒芜。

她感觉心里空落落地疼。

“有人吗?”卧房的门突然被谁敲响。莫思瑶愣怔着,没有出声。

“莫小姐?”那个声音温温和和的,听起来很慈祥。

莫思瑶像是突然回神,在外人面前她向来是倔强的,是那个无忧无虑的阳光女孩。她抹了一把眼泪,爬起来,然后擤了擤鼻子,应了一句“哎”,话音中带着浓浓的鼻音。

然后,她振奋了点精神迎了出去。

只见门口站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慈眉善目,手上捧了一沓衣物,见了她,笑道:“呀,你就是莫小姐吧?睡醒了吧?这是你的换洗衣物,我都给你叠好搁这里了!”她大概知道这是程颐的房间,并没有自作主张地收拾,而是放在外头的柜子上,然后直起身子冲她笑,“程先生早上有事出去了,他特地和我交代过,让我中午给你做点好吃的,不过刚刚见你没醒,我就没吵你。菜还温着,莫小姐赶紧出来吃吧。”

莫思瑶有些不知所措,她“哦”了两声,有点不自在地说:“阿姨,您别叫我小姐,叫我思瑶就可以了,我……”她强行压抑住想哭的冲动,吸吸鼻子,“谢谢您。”

“别跟我客气,这是我分内的事。那我就叫你思瑶了,我是林芳,你叫我芳姨就好。”

“芳姨。”

芳姨温和地笑:“跟我来吧,吃饭了。”

昨天一直没把程颐家逛完,莫思瑶今天才知道除了正门旁边的小厨房,从卧室往那边走,还有间小餐厅,如今餐桌上面全摆着她爱吃的菜:红烧茄子、糖醋排骨、红烧肉、小炒牛肉,还有简单的酱白菜,应该是刚做好没多久,还热乎着。

一看到这些,她又想哭,想妈妈。“我吃不了这么多的。"

“没关系,这都是程先生安排的,吃不完也没关系。”看到这个小姑娘眼眶红红的,林芳想宽慰几句,但职业的本能让她并未多嘴问,只是尽量放柔语调。

“芳姨,现在几点了?”

“下午一点多了。”林芳看她坐下,笑了笑,“你慢慢吃,就怕不合你口味,我先去忙了,你吃完了叫我,我来收拾。”

"没事,我来。”

林芳佯装责怪地看她一眼,笑道:“我来我来,别跟我抢生意,阿姨要被罚钱的。”

“哦……”

莫思瑶没再说什么,一口一口慢慢吃着。其实她没什么胃口,却把自己吃到撑。她还是主动洗了碗,收拾完了后突然觉得胃撑得特别难受,只感觉房子里的一切都让她不舒服。

她不想待在这里。

凭什么? 凭什么扔她一个人在这里?

她恍然记起昨晚程颐给她的那张卡好像还没还,虽然他没告诉她余额,但莫思瑶觉得一两千块的“巨款”里边应该是有的,她决定携款私逃!

莫思瑶也是想做就做的人,她回程颐的卧房换了套衣服,再出来客厅拎包的时候,瞥见程颐昨天搁置在玄关处的墨镜,顺手拿了过来,然后走人。

“芳姨,我出去走走!”

“哎?去哪儿?”林芳从里边屋里探出个头,“程先生说……”不让你出去的。

后半句戛然而止在关门声中。

这世界变化太大了。莫思瑶背着包走出小区,一时间也不知道何去何从。

老实说,作为一个高三综合征晚期患者,不能上学这一点让她很焦虑。她原本憋着一口气就等着高考,等着临考前狠狠放纵一回,在楼顶扔尽备考资料,等着考完了,含着眼泪拥抱下她亲爱的爸爸妈妈,还和同学约好了,在拍毕业照的日子要摆的姿势。

她对未来有美好的期盼,她会考上理想的大学,会有个竹马男朋友,会加入学生会,再参加几个社团,结交一群新的朋友……

可现在,她什么都没有。

这一年的秋天,气候有点反常,昨天还凉飕飕的,今天的太阳却不逊色于夏末时的毒辣,又兴许是哭得太凶,她只感觉阳光明晃晃的。

莫思瑶戴上墨镜,竟觉得眼前的画面如内心般,黑白色汇成了一个世界。

行了,别多愁善感了,谁可怜你呢?莫思瑶再度吸了一口气,啊,中午实在吃得太撑,希望伤什么都别伤胃。她大概判断了一下江边的方位,走了过去。

这一走就走了大半个小时,没想到江边竟然这么远。

今天并不是周末,所以人不算太多,可对比她刚刚走过的路,还是蛮热闹的。沿江堤岸如今修建得很漂亮,隔不远便有一小片广场,有人抱着吉他在满目沧桑地唱着《丁香花》,也有新人趁着这艳阳天在拍摄婚纱照。她驻足看了看,心里又酸又涩,眼睛发胀。

又沿着江边走了会儿,因为太热,戴着墨镜不舒服,莫思瑶摘下墨镜随意抓在手里,在另一个小广场上顿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扑面的风带着特有的腥味,不能说多好闻,但很舒服。

她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倚在栏杆上发了好一会儿呆。明天该怎么过她一点想法都没有,她如今算是黑户,连个临时工都打不了,只感觉前路一片迷茫,爸妈也找不到,唯一可以依靠的程颐……她甩甩头强迫自己不要想。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她突然攀着石栏,扯着嗓子喊:“程颐你这个大浑蛋!”

“老娘要把你扔河里喂鱼!”“谁稀罕你!浑蛋!去死吧!”

为什么不多等她几年……说好的天荒地老呢……

可是,如果明知等不到呢?程颐有什么错呢?想到这儿,她又觉得难受。

莫思瑶强忍住又涌到眼眶里的泪水,突然感觉腿酸极了。

她蓦地泄了气,余光一瞥,惊觉旁边不远处有个人,因没设防,倒是把她吓了一跳。

那人长得极高,黑色衬衫搭配九分牛仔裤,头发被修剪得非常干净,前额头发上梳,露出光洁的额头,凸显得整个五官立体深邃,看起来英俊时尚,但表情冷漠,一双眼眸暗敛锋芒,给人十足的距离感。

如今这人侧身向着她,一块画板微微抵靠在栏杆处,轻轻合着一只眼,正用笔朝她的方向定了定位,似淡漠地看她一眼,然后就埋头在画板上勾勒涂画。

这人什么时候来的啊?!

莫思瑶遮掩性地把墨镜戴回去,戴上了又看得不大真切,但想到刚才自己情绪激昂的样子,她倏地有几分脸红,直觉他将她当素材画进了画板,指着他斥责道:“你……你画什么画?!”

那男生却充耳不闻,只我行我素般,又拿笔朝她比了比,然后低头继续。

因没被搭理,莫思瑶内心的火一下就被点燃了,现在是怎样,是个人都敢欺负她吗?

她素来是欺软怕硬的性子,面对这种看起来像“硬茬”的人,通常是走为上计。可今天也不知撞了什么邪,在他不理不睬再次举笔时,她猛地冲上前一步,狠狠一拍,打掉了他手中的笔。

“啪!”只听到清脆的一声响,他终于与她四目相对。

或许有墨镜加持,莫思瑶难得敢于与对方直视,然而他睨她一眼,仍不打算搭理她,只弯腰去捡被打掉的笔。他的画板也因他的动作往下摊开,一张简单又不失精致的江景图展露出来。

呃……画得真好。

莫思瑶怔了怔,领悟过来自己的行为有多唐突,只感觉心里一虚,整个人都紧张起来:“对、对不起!我误会了……我以为……”你在画我。

莫思瑶恨不得猛敲自己的脑袋。想啥呢?画你哭得肿肿的鱼泡眼吗?

见对方看着她一声不吭,她心里越发没底,其实他当时只要解释一句,她也干不出这事……但错已经犯了,莫思瑶挠了挠头,想抢在他前面把笔捡起来。谁知太过心急,她一步向前,竟踢了那笔一脚,那炭笔骨碌碌地被踢出更远……

莫思瑶眼尖地发现,炭笔的笔尖似乎折断了……“呃……”是她的错,怪她。

那男生索性连笔也不要了,随性地将画板收拾了一番,塞进随身携带的袋子里。

“咦?”莫思瑶看见里面还放了一本软皮抄,只觉得眼熟,但见男生开始收拾东西,知道得罪了人,她忙冲上前捡起笔,然后重新靠回来,说,“哎,你不用走,我走就好,对不起!我、我以为……唉,我心情不好,有点浮躁,你这笔多少钱?我赔给你吧?喂!"

那男生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莫思瑶吃了个瘪,满腹的委屈,难不成这个时候的人的审美观也产生了巨大的变化?她这张脸放到现在已经不好看了?想当年,她也曾是被星探邀请过去拍广告的……

莫思瑶手里握着那个男生的笔,无奈地站在原地,朝他的背影看了一眼,突然想起他袋子里的那个软皮抄,款式与她丢掉的那个日记本一模一样……倒是颜色隔着墨镜她没看清楚。

她没留意的是,被收起的那幅画上,被他手臂遮掩住的江景对岸一角有个女孩轮廓,只寥寥数笔,却格外传神……

莫思瑶是真的觉得刚刚那男生的画画得很好,只是一瞥,就觉得很是钦佩。

她的理想是当个建筑设计师,说起这个志愿,那年刚好碰上B市奥运会体育馆面向全球征集设计方案,她一腔热血地报了名,画了好几版稿子,觉得挺有意思的,便立下此志向。想来这行业并没有什么很出名的女性,所以那时的她也有点逆其道而行的意味在吧。老师曾经称赞她的画有灵气,约莫也是受这个鼓舞,小学二年级那年,她就开始学画画,一直坚持了好几年,后来因为上了高中课业重,才搁置下来。

但她到现在还是很喜欢。

可惜她爸妈一直不大赞成她走美术生这条道路,觉得太苦,意外也多,毕竟艺考这类有主观性的成分在里头,再者,她的成绩也是拔尖的,应该老老实实走应届生路线,将画画作为兴趣爱好。这也没毛病,她没啥意见。

今天算起来有一整天没有做题了,想到这儿,她不禁有些忐忑,虽然目前的状态已没有人会再督促她,可她就是不自在。一个人要从熟悉的生活习惯中抽身而出很难,但莫思瑶担心更难的是,抽身而出之后再回归从前。

她不能放纵自己,一旦连她自己都放弃自己、放弃学习,她就真正变成一无是处、一无所有了。

她就这样在江边逛荡了好一会儿,直到夕阳西下,把风景都看腻了,才收拾心情打算回去。

是啊,是“回去”,那里连家都不是。

莫思瑶,你可真够没用的!她暗暗地骂着自己。

因为走累了,莫思瑶摸摸钱包里的钞票,想奢侈点打个车,结果抬头想了半天……程颐住的那个小区叫啥名字来着?手机也因为没电没带在身上……

好在她记路的本事不算太烂。

莫思瑶就这样拖着疲惫的身子原路返回,心里只有六个字一自作孽,不可活。

“那个,程先生,还是联系不上吗?”林芳一脸焦急,“我们还是报警吧?”

“不能报警。”

“怎么就不能报警了?警察还能不管这事?"

"不够二十四小时。”他胡乱找个理由。“那咱们总得去哪里找找吧?”

"不用。”程颐紧抿着唇,也不知是在说服林芳还是在说服自己,"她会回来的。”

“您不是说她是您远房亲戚吗?那她对C市应该不熟吧?哎呀,那万一迷路了咋办?看她也不像贪玩的女孩……您有没有她的近照?现在年轻人不是有那个微信朋友圈什么的,可以转发求助啊!不对不对,我看还是报警吧,现在网上不是常有女大学生失踪的新闻?”

“我说不用。”他一脸克制。

林芳快急哭了:“真对不起,程先生,我、我也没想到……"

程颐不再作声,他站在小区门口,抱着胸,全身绷紧,只是不停地踱来踱去。从林芳通知他赶回来至今,他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与动作,心里充满无尽的悔意。

他……为什么要躲……这是她回来的第二天,他为什么要躲?!他明知她是多敏感的一个姑娘,却……是怕太亲近她,导致她对他过分依赖,担心她受伤更甚?可是她刚从那个熟悉的环境来到这里,被迫接受这么多新的信息,接受她父母暂时失联,接受他的移情别恋,难道还要接受他的冷漠疏离吗?

他应该再给她一个拥抱,多和她聊聊天,多陪陪她说话……那曾是他最珍惜的姑娘啊……程颐的下颌绷得极紧,因用力握拳导致一向坚挺的肩膀都微微有些拘着,他不时朝进出小区的两边道路张望,显得焦躁而不安。

突然,拐角处有个疑似她的身影出现……待看得再清楚些一是她!

程颐猛地加速朝她飞奔而去,冲到她面前时又急急停住,大声斥道:“你疯了吗?你去哪儿了?”却又在她欲出言解释的时候,将一脸疲态的她狠狠抱住。

莫思瑶错愕了下,随之在他怀里剧烈地挣扎起来:“你干吗啊!”心底明明是高兴的,可这样的高兴只会让她难堪,甚至现在一见到他她就想哭,看不见……就好了吧·…

程颐深吸一口气放开她,保持了距离,然而一下午的焦虑累积到爆发点,他扣着她的双臂,压抑着情绪,严肃地问道:“你到底去哪里了?”

莫思瑶抿着嘴,不想理他,她的脚都快断了。

“你不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吗?为什么不好好待在家里?”

“为什么我要待在家里?那是我家吗?”莫思瑶红了眼眶,“我出去走走不行吗?难道要我憋死在你家里吗?”

“不是限制你的自由,你出去前,就不能给我打个电话?”“为什么要给你打电话?给你打电话你女朋友同意吗?”

程颐无言以对,沉默了片刻,才说:“我会找机会跟她说的。”莫思瑶心里异常嫉妒,她强忍着这种陌生的情绪,低着头不看他,又恨自己此刻偏偏需要他的帮助,也只有他能帮她……

“我很累了,你能不能让我休息一下?如果这里不欢迎我,我到外边找家旅店行了吧?!实在没钱,我去睡火车站睡大马路行了吧?”

“你--”程颐知道她犟起来什么话都敢说,“你怎么老是这么任性?你也不小了,能不能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

莫思瑶感觉被甩了一巴掌一样,脸火辣辣地疼,她强忍着泪水:“我现在连任性的权利也没有了吗?是啊,我现在就是幼稚!就是比你年纪小啊!你想怎么样,打我吗?”莫思瑶几乎是用吼的方式说出这番话的,好在路上人不多,并未引起太多关注。

要换成从前,这种情况她绝对掉头就走,天皇老子也哄不好的那种。可是现在,她好气现在的自己,恨自己没有骨气,爸妈全部联系不上,没了家,没了身份……她居然、居然……

只能妥协。

没骨气!莫思瑶狠狠地鄙视着自己,愤愤地抹掉眼泪。“瑶……”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低头冲他鞠了一躬打断他:“对不起。”“莫思瑶!”程颐突然火了,“我们十几年的交情难道都是假的?你光着屁股跟在我后面跑的情义难道都是假的?你现在居然跟我说对下起?”

莫思瑶红着眼睛不说话。

“除了我家,你现在哪里都不能去!跟我回去!”程颐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将她往小区里拉。

“我要读书。”莫思瑶手被拉着,突然没头没脑地开口。

她强行抽回自己的手,一脸认真地看着他,说:“程颐,我要读书。我知道这很困难,可是,我一定要读书!”她不能就这样无所事事地待在他家里,她迟早会和他那个女朋友碰面,迟早要经历他结婚生子的事情,她想不出她能用什么身份这样死皮赖脸地赖在他家里,她要有自力更生的能力,才能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舔好伤,振作起来。

"先回家,我来想办法。”他也冷静了一些。"……谢谢。”

“嗯。”他们,终究是生疏了。程颐也不知道这样是好还是不好。进了屋,莫思瑶一声不吭地回了房间,似乎冷静了一些,她又出来,说:“我要换房间,我不要住这间。”

“喝点水。”程颐给她倒了杯水,刚才趁她进房的工夫,他在茶几上备好了一个白色的精致小盒子和一台笔记本电脑,递水给她后,他放松了下来,“以后你想出去就出去,只要告诉我一声你回来的时间就好。我的手机号码你是知道的,一直没有变,以后也会随时保持开机。这是时下最新的智能手机,里面的说明书可以看看,如果不懂,你可以上网搜点教程,现在的互联网比我们那个时候快捷很多。”

她微微别开脸,一副还没被哄好的样子。

程颐试图改善关系般微微一笑:“想当年,我们还是拨号上网的年代,二〇〇五年……咱们那会儿应该有宽带了吧?我怎么感觉那个时候我老钻网吧?挺怀念和几个哥们打游戏的日子。”

这个浑蛋……莫思瑶吸了吸鼻子。

“以前我还试图把你拉下水,你都懒得理我,我一直觉得以你的学习能力,会是个很好的队友。好吧……其实是玩游戏被你骂怕了。”

莫思瑶怎会听不出他试图和好的意图,但她坐在沙发上,还是一声不吭。

他叹了一口气:“我刚有点急,很抱歉,我保证以后不会了……"见她还是不吱声,程颐有种哄女儿的错觉,他难得回忆了一下以前的自己会怎么做,但又觉得以自己目前的身份来做不合适,只能更加放软声音:“莫思瑶,你是不是嫌弃我老了,没以前帅了,然后就找到一个不原谅我的原因了,嗯?”

莫思瑶紧抿着嘴,感觉鸡皮疙瘩爬了一身。她瞥了程顾一眼,知道这种哄小孩的口气大概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她忍不住开口:“我

才没有生气!我就想一个人待着,你能不能不说话?”

“是是是!我闭嘴。”程颐一本正经地在沙发上坐好,“领导还有什么指示?”

莫思瑶白了他一眼:“程颐,你眼角那是不是鱼尾纹?”“骗人!我明明保养得很好!你这分明是蓄意打击报复。”

“呵!”莫思瑶懒得理他,又停顿了一会儿才搭了腔,“我们那时候怎么会没有宽带呢?你忘了?我告诉过你我爸说等我高三毕业就把我们家宽带升级为包月的,你还厚着脸皮说要来我家蹭网。”

“是、是,有这回事。没办法啊,我妈对我管得太严,一直不同意买电脑,还担心我高考后的暑假把心玩太散,说上大学才给买。”

“她要是知道你一直在偷打游戏,应该会气死吧。”

“气不死,她就喜欢小题大做,但承受能力还蛮强的。我姐那么闹心,她不也活得好好的吗?”

“叔叔阿姨他们都还好吧?”“挺好,越活越年轻。”“身体呢?”

“也好。我爸平日就约老友钓钓鱼,我妈现在特别爱打太极,跟了个师父,每天修身养性,保养得挺好的。”见小姑娘的情绪稳定下来,程颐隐隐舒了一口气。

“程熙姐呢?从英国回来了吧?”

“回来了。她硕士毕业后说想去世界各地看看,在全世界很多地方都待了待,前两年才回国,快四十岁了还不肯结婚。说起这个,你知道我妈那人特别传统,以前人生第一大事就是催婚,老念叨着说女人要找个人照顾自己,我姐就嘻嘻哈哈地打太极,结果她自己去学了太极,还悟出了一点禅意,就淡了心思,随我姐去了。"

“咦?程熙姐还没结婚?"

“对啊,爱玩,快四十了心还野。”程颐看着她,“到现在他们还会提起你。”

“哦……”莫思瑶自知现在的身份不方便暴露,有点灰心,拿起那个小盒子,转移话题,“这是手机?其实不需要这么浪费,我只要有一根充电线就可以了。”

“你那种手机的充电线应该绝版了,估计一些近现代博物馆会有……"

“程颐,你够了。”

程颐微微一笑,气氛明显缓解了不少。但瞥见莫思瑶的神情有点低落,他安抚地笑了笑:“放心,我已经安排人去查了,会找到你爸妈的。"

“嗯……谢谢你。"

“这句谢谢我听到耳朵长茧子了。说起来,你的身份证肯定是不能用了,我早上请业内的朋友帮忙去了解了一下,像你这种三无人员,如果要合法合规地补上户口需要一些什么程序,对方回答说有现有程序可行的,只是要补齐资料还有点周折。只要有了身份,学籍什么的都可以补。”程颐多少能感受到莫思瑶的迷茫无助,安抚道。

“那就好。"

“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跟我说,咱们可以一起商讨,具体还是在你,不需要有压力。'

“嗯。”莫思瑶摆弄了一下那个盒子,拆了封。

“你看看喜不喜欢,不喜欢再换-我来。”程颐从莫思瑶对面挪到她身边坐下,帮她摁下开机键,在等待的过程中说,“你的卡号看起来还能用,我……我怕你停机,一直有充值,有时也会给你打打电话。不过,应该要剪卡。”

“什么剪卡?”

“以前的芯片有这么大,现在只有这么大。”程颐比画了一下,“哦,你还得改4G卡,要不还是给你弄个流量多的新号。”见手机开机,他鼓捣了一阵,然后划到一个界面,“这是我家的无线网名,密码我给你输进去,以后就可以自动连接了。”

嗯……什么是4G,什么是无线网?莫思瑶默默地挺直了背,听不懂怎么办?感觉智商被时间伤害了……

就在这时,程颐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然而响了好一会儿,他都没有要接的意思。

莫思瑶忍不住提醒:“你电话响了。”

程颐看了她一眼,说:“你先自己摸索一下。”然后站了起来,似乎想避开。

莫思瑶吸了口气,说:“不用了,我回房了,你接她的电话吧。”程颐看着她欲言又止,却没有否认,最终叹了一口气,在轻柔的铃声中点了点头。

犹豫间,铃声断了。

程颐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按下回拨键,他的心微微揪着。很久以前他就有个可怕的认知,从小到大,无论他讲什么谎话,无论掩饰得怎么天衣无缝,最后一定会被莫思瑶拆穿,有些甚至是当场拆穿。

她太了解他。

就连她发生意外的那天,中午在学校分开时她带着情绪走,也是因为看穿了他说去打球是撒谎,只是懒得戳穿。

至今他仍记得她发给他的最后一条信息:“还是黄瓜口味的吧?啧,又在玩游戏。”

也只有在给她准备小惊喜的时候,他才能面不改色地撒点小谎,大多会换来她心照不宣的微笑。可是,看着她毫不掩饰的笑容,哪怕明知只有一丝丝装惊喜,也会让他心满意足。

在过去的很多年里,他们享受着彼此间的默契,以为能这么平稳地一路走下去,却被现实生生撕裂。现如今,这种默契带给她的反而是加倍的伤害。他深知她倔强的自尊,他这隐瞒被戳穿之时,必定会刺得她鲜血淋漓。可眼前这个眼睛还有些浮肿的女孩用她的平静告诉他,她可以独自承受这尘世变迁、人情变幻。

她才十八岁,背影却懂事得让人心疼。

手机铃声再次响起,程颐刚好目送她回房,房门发出轻轻的响声。他心底有些堵,隐隐有点酸涩、胀痛。

她其实并没有做错什么事,却要承担那件事情的所有后果,他突然觉得上天其实有点残忍,她不该在这样天真的年纪,被迫承受着这一切,但是……手机那端的人也没有错,程颐逼着自己将这情绪甩开,按下接听键。

他心知肚明,他的初恋早已死于二〇〇五年五月,然后生活告诉他,这世上还有比爱更重要的东西,譬如责任,譬如朝夕相伴,所以所有的遗憾都只能止于一声叹息。

他脑子里浮现出林茜那张明媚的脸,心情竟在不知不觉中恢复平静,柔柔的,如暖风吹过,当她轻快的声音穿透耳膜,他突生了几分愧疚与心虚。他该怎么办?生活经验并没有给他明确的答案。

“喂?”

“亲爱的,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对方的口气有些嗔怪,却像是习惯了,倒也没放在心上,“我下周六才回来,你……能不能来机场接我?”

“好。”

对方的语调明显上扬:“吃饭了没?最近忙不忙?想不想我啊?”“想。”

之后的三天,空气中还是弥漫着一种尴尬的气氛。

程颐显然贵人事多,每天早上他打声招呼后,会准时在九点半出门,晚上七点前一般会赶回来陪她吃个饭,简单聊会儿就各忙各的。

其余的时间,她大多是一个人。

莫思瑶知道电脑是个好东西,网络也是个好东西,就连那个方块手机,也散发着一种“快来玩我吧”的诱人气息。可她深知这一切容易让人沉迷,就像从前的程颐一样。

沉迷容易,抽身太难,莫思瑶还是只想要一根充电线。她其实是鄙视自己的。

你能不能分手--这句话梗在她喉咙处,咽不进吐不出,就像“她等了我十年”这句话一样刺痛着她,让她看到自己的可悲及可恨之处。

她开不了这个口,一方面坚持着自己残存的自尊,一方面害怕说出口会换回一句---对不起,我爱的是她。

日子就这样继续,莫思瑶每天起来会大声朗诵英文单词,会背诵诗句,会翻看程颐给她买的新教材和习题,会很自觉地给自己安排学习任务。只有在当天的学习任务完成后,她才会窝在沙发上看他买回来的漫画,有时也会自己乱画,画栋大楼,画扇窗户,画两个寂寞的人。

想充实自己了,就去他的书房逛逛,看点时事和技术类的书,读两句心灵鸡汤。

唯一让莫思瑶奇怪的是,搞卫生的阿姨换人了,新来的阿姨更为沉默,她主动跟她搭话,那阿姨都不怎么搭理,中午她也主动帮着择菜,却被果断拒绝。

这天午饭过后,阿姨收拾好东西就走了。

那日在莫思瑶的坚持下,她换到了客房,和程颐那间一南一北,隔得有点远。这会儿午睡了一觉爬起来,她突然听到中厅传来了声响,有谁在招呼着把什么东西放下。

莫思瑶先是一惊,待壮着胆子走近仔细一听,只觉得心凉,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好,放在这里就好,谢谢了。”

随着关门的声音,莫思瑶莫名地双腿一软,她背靠墙,被这突如其来的偶遇弄得不知所措。她如今的处境竟像个入侵者,突兀又荒谬。

方才匆匆一瞥,莫思瑶看到除了让保安帮忙搬进来的东西,那个女人手里还拖着一个旅行箱,似乎刚从外地回来。莫思瑶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打算,这是个要给程颐准备惊喜的女人。

她头发齐整地束着,简约却不失风格,搭配一身干练的黑色连体裤,透着一股轻熟女的魅力。大概是完全没想到家里还有别人,她显得很放松,莫思瑶完全能想象到她脸上挂着的期待的微笑。

莫思瑶并没有看清她的脸,却大概可以勾勒出她的轮廓,成熟、漂亮,脸上溢满幸福。

莫思瑶感觉自己无地自容,就像一个藏匿在暗处的偷窥者,见不得光。她确实要躲起来,因为耳边一直有个阴暗的声音告诉她,破坏他们,破坏这个惊喜,给程颐打个电话,以她对程颐的了解,他必定会火急火燎地赶回来,将那个女人带离。

那么,这之后呢……躲得了一时,躲得了一世吗?不、不……不回来更好。

莫思瑶越发觉得自己可悲又恶劣,她居然是这样的一个人……莫思瑶放轻脚步回了自己的房间,反锁上门,窝在里面,听见自己荒诞又寂寥的心跳。

她注意听着门外的动静,时间又过去了一会儿,然而,就在她犹豫着到底是给程颐打电话,还是想个办法偷溜出去的时候,门把手突然被人拧动,然后响起了那个女人的声音:“谁?谁在里面?有人在里面,对吧?”

莫思瑶顿时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她蹑手蹑脚地窝进了卫生间,赶忙给程颐打了电话。程颐说:“知道了,我马上赶回来。”

电话挂断后,莫思瑶竟觉得十分委屈,她到底造了什么孽,竟落魄至这地步……

“外面那双鞋和阳台上的那些衣服是不是你的?”门外的女人像个侦探一样,将所见所闻一一道来,“我刚刚打电话问了保安,知道你是被程颐领回来的,已经在这里住了几天,住得还习惯吗?”

“你是谁?”她又问,“我相信程颐,他是不会随便让人住进来的,所以,你到底是他的谁?”

“我在外屋看到了一些高三备考资料,夹在里面的还有些画,都是你的,是吗?”她又敲了敲门,声音并没有过多的敌意,“开开门吧,咱们见一下,不用这么紧张。”她的声音温和婉转,让人听着很舒服,“哦,对,你现在对我有警戒是应该的,我还没有自我介绍呢,我是程颐的未婚妻,林茜。”

林茜?!听到这个名字,莫思瑶的脑子“嗡”的一声响,如炸开一般。然而门外的人仍在继续,她言语间微微带笑:“虽然我对我未婚夫很信任,但是既然你已经上高三了,年龄也不小了,应该要知道些男女之防了,这是对自己的保护,也是对他人的尊重,对吗?你给我未婚夫画的那几张画,画得很传神,我代他谢谢你。”

“相处这么多年,我自己知道这个未婚夫有几斤几两,看着是个好相处的,实际上冷情得很,但无论如何,总归是别人的,对吧?”那人娓娓地宣告着主权。

莫思瑶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默默念着那个名字:林茜,林茜。居然是她!莫思瑶心底滋生出一种荒谬的情绪。

林茜低她一个年级,想当年,也得称她一句“师姐”。

前些日子,她的死党唐苑还耳提面命地让她一定要警惕这个女生,说眼神是骗不了人的,说她对程颐肯定有意思,虽然没过分表露出来,但总是若有若无地故意散发魅力。

莫思瑶都一笑置之,总觉得虽然程颐还算优秀,但…不至于。毕竟她是林茜啊,在A大附中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五官不算顶漂亮,却也眉清目秀,最主要的是气质过人,让人看着很舒服。听说她出身书香世家,早些年家里还出了不少人物,来头都不小,所以林茜为人处事有些端着身段,让人有距离感。只是她尺寸把握得很好,笑容虽疏离却得宜,不会让人生厌。

有别于十六七八岁少女的聒噪喧闹,林茜给人一种沉稳恬淡的感觉,越看越有韵味。加之她身材高挑,当年在班里乃至全年级女生中,颇有种鹤立鸡群之感,是很多附中才子的初恋女神。

最重要的是,她多才多艺之余,成绩常年占据年级第一,绝对担得起一句“女神”。说实在话,好在林茜低他们一届,否则程颐这个年级第一坐不坐得稳还是个未知数。

程颐这人说白了就是特别会装,长得人模狗样,一正本经,但私下特别能来事,男孩子该有的毛病一个不少,偶尔还有些异于常人的幼稚,说句难听的,就是表里不一。

莫思瑶留意过,林茜和他相处的时候也是端着身段的,并没有热情一点、奔放一点。毕竟程颐和她在家世背景上还是有些差距,凑不到一块儿。

她等了我十年。

这句话再度冒了出来,惊得莫思瑶太阳穴突突直跳,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我给程颐打过电话了,他说他马上赶回来,这之前,咱们见见吧。不过,在他身边这么多年,我还真没听说过你。”她又呵呵一笑,“你知道我们年后就要结婚了吧?到时候来喝喜酒。”

莫思瑶一声不吭,又回到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开始回想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程颐不一样的。

哦……是两年前的夏天。程颐不知怎的突然发了高烧,程妈妈管得严,觉得男孩子家小病小痛的没啥大事,给了两颗感冒药就让他去学。后来他们一起上体育课,她突然听见他一声惨叫,回头瞥见他捂着下腹冷汗淋漓。

老师当即让大家自由活动,安排车辆送他去医院。

她当时吓得半死,也不顾闲言闲语,硬跟在老师身边陪着上医院去了。程颐还故意吓唬她,说自己会不会没来得及写遗言就去了……后来想想,她也是傻,在手术室外面哭得撕心裂肺,当时等在手术室外一个产妇的亲属硬是被她哭得疑虑重重、眉头深锁。但其实就是一个简单的阑尾炎手术,把程颐推出来的那个小护士看到她时满眼的费解-咱们医院的医疗水平这么不值得信任吗?

做完手术醒过来,程颐的第一句话就是“丑死了”。她难得没顶嘴,主动抱着他。

那时,她心里确定了一点,哪怕他真的残废了,她也要照顾他一辈子。

一辈子,眨眼就成了奢侈。

门外似乎没什么动静了,过了一会儿,林茜又敲门问她要不要喝水,又说要做饭了,问她晚上想吃什么。莫思瑶都没有吭声。

林茜后来用类似玩笑般的话问:“瞧你这架势,我都快误会你是误入凡尘的天使了,一见就烟消云散了,有这么不能见人吗?我又不会吃人。还是你对我未婚夫有什么心思,怕见着我心虚啊?我刚刚给程颐打了电话,他说快到楼下了,待会儿可别说我不让你出门啊。”

这个“待会儿”并没有很久,门外很快传来了交谈的声音,是程颐先开的口:“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明晚才回来?”

“对啊,只是行程提前结束,我连夜赶飞机回来了。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你倒好,直接给我一个惊吓,金屋藏娇!”林茜语气冷冷的,似笑非笑。

程颐顿了一下,说:“说什么呢?”

“怎么,连反驳都不反驳啊?”林茜半真半假地说道,“里面躲着的是个妹妹吧?你这位妹妹一直把自己反锁在屋里,我叫了她好几回了,她都不肯搭理我。是谁啊,这么大架子?”林茜突然勾唇反问,“怎么,你没跟她提起过我吗?”

程颐没有正面回答她,只说:“咱们去客厅聊。”

大概因为彼此知根知底,虽然他知道谎话开了个头就必须用更多的谎话来弥补,但他并没想到最佳的答案。

“为什么呀?我还想和你这位妹妹见一面呢!哦一-”她做恍然大悟状,“你前两天在电话里问,如果一个人丢了学籍档案,有没有办法补一套、赶上高考报名什么的,就是指她吧?办法肯定有的啊,可是你总得告诉我她到底是谁吧?”

林茜吸了一口气尽量平复情绪,但显然失败了,语气还是有些冲:“我们正式恋爱将近三年,前几个月我才拿到你家的钥匙,里面那个姑娘你认识了多久,啊?你就往家里带了?你让我如何自处?”

“对不起。”

林茜冷笑了一声:“说对不起可没用,但凡是个人就得为自己的错误行为负责任,狗错了还有主人担着呢。今天她必须出这个门,不然我就请开锁的。你……”她突然轻“咦”了一声,话锋一转,“难不成你中了什么计,喝酒误事……她怀孕了?”

“林茜!你能不能别在这时候发挥你的想象力?”

林茜顿了一下,尚且保持了良好的仪态:“那开门啊,这把自己锁房间里算什么事?刚才没事我翻了一下她的学习资料,不是才高三吗?有书不读跑这儿来干什么?家长都是怎么教的?”

“先走。”程颐现在一个头两个大,直接上前揽了她,打算先冷静一下想想怎么和她解释。

在两人的关系中,林茜主动惯了,此刻轻轻拍了拍他的脸,想想这些年他的清心寡欲,大抵还是放心的,所以她压低声音问:“难不成是你哪个已婚兄弟的?出事了?”

话音刚落,她就听见了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一个女孩逆光立在门边,脆生生地开口:“我家长把我教得很好,我很满意。”

看清她的模样后,林茜愣怔了好一会儿,突然捂着脸尖叫了一声,指着她语音发颤:“莫、莫思瑶?!”

这张脸,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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