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宗门后,我成了魔尊的妻子。
我们拥有一双儿女,和对我永远忠心的凶兽。
直到我生辰那日,宗门派人前来。
他说:「圣女大人,您亲手养大的灵兽日日呜咽想念您,还有您的孩子也在吵着要见娘亲。」
1
我的生辰,极为奇特,四年才可过一次。
虞子安为这日可算费尽心血,提前半年给我准备生辰礼。
每天回来时身上不是带着大大小小的伤口,就是糊了一层泥巴。
他站在屋外,远远朝我展开双臂,笑得像山下的大黄狗。
「我回来啦!」
见我不仅不为所动,还故作嫌弃地看着他。
虞子安嘴一撇,长腿跨过门槛,将头置在我的肩上,乖巧地蹭着,直到弄的我也一身脏污才罢休。
随后,他从怀中掏出两串糖葫芦,一串塞进我手中,一串递给孩子们吃。
我笑着说他:「家中又非缺银少食,孩子们喜欢,下次你记得买三串。」
虞子安摇头,伸出的食指也在左右摆动:「不行。大家吃的都一样怎么能显出娘子重要呢?」
「砚溪、砚书,爹爹说的对不对?」
两个分食一串糖葫芦的小人瞬间来了兴致,他们手臂举过头顶,欢呼道:「爹爹说的对,娘亲最重要!」
「娘亲最重要!」
「娘亲最重要!」
他们三人一唱一和,颇为热闹。
但很快,友谊之舟搁浅了。
砚溪和砚书发现虞子安在偷偷为我准备生辰礼,他们气愤平时一条战线的爹爹,为何这次背叛了他们。
两个孩子和虞子安互生闷气,互相报复。
虞子安不再给孩子们带零嘴,两个孩子也故意睡在我和虞子安中间。
随着日子的临近,我们的两个孩子如临大敌似的,成天将小脸缩成一团,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又从怀里掏出平时舍不得花的铜板,数来数去。
我好奇发问他们三人,两个孩子互相把嘴捏成鸭子样,连气都吐不出来。
夫君虞子安把我拦腰抱起,贴在耳边说道:「娘子,你话太多了,去卧房为夫给你堵一堵。」
生辰那日,双眼被红布蒙盖。
我竟没觉得慌乱,因为虞子安紧握着我的右手,不知是谁的心跳声,咚咚作响。
两个孩子抓着我的左手,起起伏伏,他们在欢蹦。
红布褪下,视野清明。
桌上摆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里面卧着两个鸡蛋。
砚溪、砚书声音里带上骄傲:「娘亲!鸡蛋是我们做的哦!」
我眼眶湿润,俯身亲吻他们肉嘟嘟的脸颊。
虞子安见状,声音也带上骄傲:「娘子!面是我下的哦!」
刚说完,他便半蹲歪头,给了我一个最好亲的姿势。
我忍不住咯咯笑出声,又见穷奇带着饕餮走到我身边。
穷奇口衔花环,待我接过,又伸出带刺的舌头小心舔舐我的手心。
饕餮头顶彩鸟,见桌上长寿面口水涟涟,它强迫自己别过视线,又用两只前爪紧紧捂住嘴巴。
屋外,张灯结彩,红色的绸布几乎铺满整院。
不知道的,还以为魔尊又要娶妻。
院中央,放着一只巨大的彩色琉璃箱,看样子是虞子安和孩子们给我准备的生辰礼。
还没开箱,就见前宗门师兄被押着进来。
他跪在我面前,声音恳切:「圣女大人,您亲手养大的灵兽日日呜咽想念您,还有您的孩子也在吵着要见娘亲。」
「还有……」
「仙尊他抱病卧床,没有您的照顾,没有您亲手熬制的草药和甜粥,他又如何痊愈啊!」
「圣女大人,您回去看看他们吧。」
「仙界没有您,荒草丛生啊!」
2
我是主动离开宗门的。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只是像往常一样,踏上摘草药的林间小道。
自小我便知道,身为山中圣女要嫁与仙尊,开枝散叶,以保后代纯良。
我嫁过去那日,仙尊并不开心。
洞房花烛夜,曲同舟跪在庭中,久淋大雨,浇的浑身透湿。
他嘶吼怒喊,要宗门师兄弟不必敬我。
他说要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惩罚自己对叶师姐的不忠。
他说要用这种方式惩罚我,惩罚我这个鸠占鹊巢的小偷。
叶莲与曲同舟乃青梅竹马,琴瑟和鸣。
曲同舟历千帆磨难,成为仙尊那日,仙界长老问他:「要叶莲还是要仙界?」
他跪地三日,乞求能否二者皆得。
最后抉择的关键,他放下叶莲赠予他的手帕。
叶莲知晓这段感情的无疾而终,她心灰意冷,主动消失在茫茫人海。
娶我,是他的权宜之计,更是无可奈何。
我不愿棒打鸳鸯,宁受天罚雷劫,也要主动写下退婚书。
可就是那日傍晚,曲同舟醉卧林中,他在我身上发泄了一次又一次,嘴里喊的却是叶莲的名字。
后来,我生下一个男孩,名叫曲忆莲。
在他小的时候,是爱我这个母亲的。
他日日跟在我身侧,寸步不离。
需要我哄他睡觉,需要我给他唱新的童谣。
见我在山中无趣,他便陪我寻各处灵兽。
有些灵兽受了伤,在我为它敷药医治时,挣扎不已,常常将我误伤。
小忆莲便乖巧地捂住灵兽的双目,低声唱着我教给他的童谣,借此来安慰灵兽的心。
我曾以为,忆莲会是我的全部。
我靠着他,撑过了无数个难熬的日夜。
可惜有一天,叶莲回来了。
她遍体鳞伤,晕死过去前,她的手指直直指向我。
曲同舟勃然大怒,他说:「你心思如此恶毒,定是你派人追杀师姐。」
我百口莫辩,先是被下进九幽地狱受尽折磨,又被天雷劫罚,最后被丢进虚空囚牢,日日忏悔。
直到九九八十一天,我浑身浴血,从囚牢走出。
原来是叶莲醒了,她说只是因为没见过我,所以指一下。
没有道歉,没有安慰,甚至治病的草药还是我自己摘的。
3
曲同舟和曲忆莲不愧是父子,就连喜好都近乎一致。
忆莲不再日日缠着我,不再央求我唱新的童谣。
他跟在叶莲身侧,叽叽喳喳,他说:「叶姐姐真好,自从你来以后,父亲都愿意笑了。」
在我再次规训他完成今日法术课业时,他目露凶光,恶狠狠道:「我讨厌你!我要让叶姐姐当我娘亲!」
「我没有你这种身份低贱的娘亲,叶姐姐都告诉我了,你这个圣女的身份是假的,根本没有什么圣女!」
一百年前,仙魔大战。
仙界众人节节败退,难以抵抗。
直到有一女子出现,自称山中圣女,她以血肉祭剑,增仙界法力。
此战大胜,圣女便被流传下来。
后来的圣女,不过是搜寻民间童女数十名,丢至炼丹炉,辅以仙草、灵药,日日开化。
最后活下来的,便是圣女。
很不幸,是我。
在平和的日子,圣女的价值被忽略不计。
在战乱的日子,圣女的价值也只是祭剑。
炼丹炉里黑暗、窄小,和虚空囚牢如出一辙。
所以被冤枉时,我跪在地上抓住曲同舟的衣角,止不住地哀求他,求他不要将我扔至虚空,我甚至不惜认下不属于自己的错。
我很怕,我真的很怕很怕那里的黑暗,那里代表着死亡,代表着分离,恐惧如影随形,难以抗拒。
那个地方,我想起就会冷汗频出,颤抖不已。
可他没有丝毫怜悯,看都没看我一眼,就决定了我的去处。
回过神时,忆莲似乎意识到了错误,他搂着我,柔声安慰:「娘亲,我错了。明日是您的生辰,我和爹爹还要去山下给您挑选生辰礼呢。」
翌日,天刚泛起鱼肚白。
榻上空无一人,摸着还有些余温。
窗外蒙蒙细雨,怕忆莲生病,我跑着送去油纸伞。
远远的,我看见三个身影,他们躲在一大片刚摘的荷叶下,嘻嘻哈哈,互相拥着,仿佛一家人。
我没去打扰,打着伞转身走了。
回来时,曲同舟在我桌上放下一只素钗,他说:「宗门素来节俭。」
我兀自点点头。
明明十天前,叶莲生辰。
宗门欢声笑语,流水席摆了三天。
可到了我这四年一次的生辰,怎么就要节俭了呢,怎么就如此冷清呢?
我没做声,也故意没看到曲同舟身后藏着的、放满女子珠钗金饰的包袱。
因为我知道,那些不属于我。
3
决定离开宗门那日,我带着自小养大的灵兽毫无留恋的离去。
可它却一步三回头,走到山腰处时,脚下突发异动,灵兽三跃两踏便跑回宗门。
为了寻它,我也只得回去。
只见魔尊驾穷奇来犯,直冲冲朝我和叶莲袭来。
千钧一发之际,灵兽推开叶莲,并将她护在身下。
而我,被穷奇撞得筋骨尽断。
被魔尊捡走时,我还抱着一丝希望。
我张开双臂,试图唤灵兽与我一同离开。
它悲鸣,舔舐着叶莲手臂上小小的擦伤。
就这样,我认识了魔尊虞子安。
他不算个好人,但最起码对我很好。
我也曾看见他主动多给卖菜老翁几个铜板,见他板着脸给闯入禁地的幼童上药。
直到一个圆月,这个叱诧风雨的魔尊红了脸,他我问:「你愿意成为我的娘子吗?」
我主动交代了我的过去,告诉他我的身世,我的平凡,我曾经的夫君和孩子。
他气急了,带兵就要去攻打仙界。
刚刚起身,他又坐回榻上,胸口气的起伏,口中却在自我安慰。
「不能打不能打,万一那些登徒子趁我不在,把你抓回去祭剑。」
「不打了,不打了,以后咱们就当一对平凡夫妻。」
洞房花烛夜,虞子安手捧红烛,抚平我微蹙的眉。
他小心翼翼:「娘子,疼吗?」
我摇头,让他不要如此慌张。
相比较第一次,这次是我心甘情愿。
虞子安待我数年如一日。
生龙凤胎时,他不顾接生婆说什么产房晦气,硬要陪在我身边,紧紧抓着我的手泪流满面,不停说着:「以后不生了,再也不生了。」
我想抹掉他的眼泪,却做不到。
我想告诉他没事的。
我想告诉他我生曲忆莲时只有我一人,脐带还是自己亲手剪断的。
我想告诉他曲忆莲由我独自抚养到周岁,曲同舟才来看一眼。
我想告诉他,虞子安你真的很好很好。
可看到他的眼泪后,我心痛极了,只是咬紧了牙。
4
腰间力道一紧,我惊觉虞子安和一双儿女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侧。
他们眼巴巴望着我,但没人出声替我决定。
我轻笑起来,张口回应:「土地荒芜,多种树。」
「不会熬药,找大夫。」
「孩子想娘,打一顿就好了。」
「你走吧。」
前宗门师兄惊呆了,他瞬间挺直脊背,张着嘴还想说些什么。
可他还没开口,从门口又跑进一个小孩。
他缩进我怀里:「娘亲你怎么会打我呢?」
「娘亲,你不要忆莲了吗?咱们回家吧。」
我弯下腰,曲忆莲眼里迸出光芒。
以前我总是这样抱他,而他撒撒娇,就能从我这得到一切。
如今再看到他这样,竟莫名有些反感。
「娘亲当然会打你啊,娘亲用竹藤打的你好狠呢!」
「这是你自己说的,忘了吗?」
曲忆莲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之前,我自然舍不得打他。
那是他为了多和叶莲相处而撒的谎。
他自己从山坡滚下,又狠狠撞向桌角,他额头冒血,哭着去找曲同舟。
他说:「娘亲打我!用竹藤打的好狠呢!我要让叶姐姐当我娘亲!」
仙界众人知道后,对我指指点点。
我还没开口解释,他们就回怼我:「小孩子能撒谎吗?」
是啊,小孩子不会撒谎,但他会瞎说。
从那以后,曲同舟和叶莲在我面前愈发亲热。
我仿佛不存在般。
5
「娘亲才不会打人呢!」
砚溪听我这样说,出声反驳:「娘亲最好了,我的娘亲是世界上最温柔的娘亲!」
曲忆莲不可思议地看向我:「他们是谁?娘亲,我不怪你,你现在和我回家吧,我们还是一家三口。」
砚书恼了:「这里就是娘亲的家!」
「你想和我抢娘亲,我就揍你!」
曲忆莲话音刚落,就挥出小拳头朝砚溪打去。
见妹妹被打,砚书猛地扑过去。
三个小人滚成一团,但砚溪砚书年纪小,敌不过曲忆莲的拳脚。
我冲过去分开他们,下意识推了曲忆莲一把。
他呆愣在原地,片刻后嚎啕大哭,扑进前宗门师兄怀里。
「唉,圣女大人,自从您走后忆莲真是爹不疼娘不爱,您不能这样对他。」
我气到踉跄,虞子安站至我身后,喂给我一块蜜饯,帮我轻抚胸口。
砚溪和砚书含着泪水,倔强地挡在我身前,四只小手紧紧抓着我的袖口。
「你果然待他不好,别忘了忆莲也是你亲生孩子。」
不知何时,曲同舟身着铠甲,带领一众仙兵仙将打入魔界。
我冲至他面前,怒不可遏:「我待他不好?」
「他周岁时高烧不退,是我走遍悬崖采摘草药,是我衣不解带照顾他五天五夜。」
「他两岁时吵着要爹爹,是我抱着他跪在你面前三天三夜,你才肯看他一眼。」
……
「我待他不好?那你说,在他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呢?」
曲同舟慌了,他忙开口:「不是,我只是不知道和你说什么话,你才会理我。」
「为了让我理你,所以去质疑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吗?」
见说不过我,曲同舟弯下腰,呕出口血,他气若游丝:「怀谣,我病了。我想你熬的药和甜粥……」
「怎么?要我回去继续给你当仆人吗?」
「你不是不知道,圣女以仙草、灵药开化。圣女的血是最好的药引,为了让你痊愈,我几乎把自己的血放干了。」
「可你怎么回报我的呢?你和叶莲暧昧不清,你将我丢进虚空囚牢!」
「曲同舟,那天我都跪下求你了啊,我求你查清真相,可你呢!做了什么!」
曲同舟无言以对,头像灌满了铅,沉沉坠下来。
砚溪取下自己的手帕,轻声安慰我:「娘亲,不哭了。」
我抹了把脸,泪水在无意识中淌了下来。
「曲同舟,你知道吗?和你在一起时,我从未用过手帕。因为你说我不配,因为你说手帕是叶莲赠予你的定情信物。」
「你烧了我的手帕,那是我从人间带来的唯一一件东西,你烧了我的过去与回忆。」
「曲同舟,我已经往前走了,是你还留在过去。」
6
见我如此狠心,曲同舟用法术幻化出佩剑。
他拧身、拔剑,剑尖如灵蛇一般探出,又凌空挽了一个剑花,剑光四射,如万点寒星倾斜而下。
身后仙兵仙将接到开战的信号,他们绕过我,举刀相向。
天空炸雷巨响,一道道雷电打下来,率先击碎堂中的琉璃箱。
虞子安脸色大变,将两个孩子藏进密道,出手迎战。
「神威天助,破!」
随着一声怒吼,空中划出一道道复杂的符咒,每一道符咒都带着强大的力量,直直打向地面。
虞子安翻身闪躲,地下翻涌,青石板碎成齑粉,成千上万的树根从地底钻出,仿佛有生命般,牢牢卷起虞子安。
但魔尊终究是魔尊,他手心朝上,一把破天斧腾空而出,连连斩断包裹他的树根。
他不仅毫发无伤,还将仙界众人打的节节败退。
千钧一发之际,不知谁的声音冲破天际。
「仙界战退,圣女祭剑!」
虞子安眼中瞬间盛满慌乱,他在刀光剑影中急切搜寻我的身影。
曲同舟见他露出破绽,一剑击下虞子安的破天斧。
虞子安踉跄后退,难以回击。
刹那间,数十个碗口粗的树根从地下跃起,有一根竟直直冲向曲忆莲,险些就要将他误伤。
我被曲同舟的仙术定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
虞子安右手一召,破天斧重回手中。
他没有在意自己的危险处境,而是狠狠将破天斧掷出去,旋转、翻腾,即将伤到曲忆莲的树根被斩断。
几乎是同时,虞子安身后的树根似找到了机会,它直直插进虞子安的胸膛,鲜血四溅。
「虞子安!」
我挣脱身上的束缚,三两步跃上石台。
他嘴角噙着笑,想擦去我的泪水,却做不到。
他用虚弱开口,声如蚊蝇:「怀谣,你画的手帕花样,我找到出处了,车马巷第三户人家……他们说二十年前,确实有一个女儿走丢。」
他又抬手摸向怀中,掏出一个沾满血的泥制陶俑娃娃:「你说被掳来的路上,最爱的娃娃摔碎了。你看看,我做的像不像……」
我泣不成声,眼泪像决堤的洪水,视野模糊不清:「像,很像很像……」
7
回仙界的路上,我身边跟着三个孩子。
仙界众人纷纷劝和:「夫妻之间床头吵架床尾和,更何况你们还有个孩子呢?」
「仙尊日日思念你,你也不要太狠心。」
……
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知道队尾凶兽驮着的棺材里,是我的夫君。
大战结束后,曲同舟伸手拽我走。
我顺势站起身,袖口藏的刀架在曲同舟脖颈处:「我要带着两个孩子和虞子安一起走,不然我就杀了你。」
我没住在之前的地方,而是在神龛不远处寻了一处塌了的茅屋。
和曲忆莲不同,曲同舟只会偶尔来。
他身上满带脏污,发丝凌乱,他解释道:「今日修炼,弄的脏了些。」
我连看他都没看一眼,我对他毫无好奇心。
他的所作所为,他的大事小事,我根本不在意。
见我不理他,曲同舟在茅屋里坐一会儿,喝碗泉水,带着曲忆莲回了家。
翌日,曲忆莲又蹦蹦跳跳跑过来,身后还跟着我那只从小养到大的灵兽。
砚溪砚书眉头紧锁,穷奇饕餮低吼恐吓。
我将手指放在唇前:「嘘,爹爹在睡觉。」
曲忆莲趴在灶台边,故作天真的道:「娘亲,我们中午吃什么啊?」
我不知道,这种「母慈子孝」的戏还要陪他演多久。
我不知道,曲忆莲的伪装还能维持多久。
在我所看不到的地方,他对砚溪砚书怒目而视。
在我搂着砚溪砚书午睡时,曲忆莲小小一团缩在角落,整个人无比落寞。
可当我的视线投向他时,他又朝我绽开笑容,一改刚才的阴霾。
其实想想他也不过是六岁的孩童,如此费尽心思讨母亲的欢心。
任谁看了,都会心疼不已吧。
可我不会,我甚至不会被他的行为调动出任何情绪,我对他的一切都如此麻木。
如果说他能给我带来什么,那就是烦躁,以及无数个想把他赶走的时刻。
8
所幸,他能听见我心声般,足有半个月没再出现。
直到某日黄昏,灵兽挡在我面前,要我牵着它的兽角步步往前。
最后我们停在曲同舟的家前,父子两人的声音自门内传出。
「爹爹,娘亲会喜欢这些吗?」
曲同舟的声音里带了些罕见的温柔:「会的。」
他又继续道:「咱们把娘亲的生辰忘了那么多回,这次通通补上,娘亲会接受我们的。」
他的声音颤抖,又饱含着自己都难以相信的希望。
灵兽长鸣,两只前爪轻巧地踹开紧闭的大门。
曲家父子紧张的同时起身,双手不停揉搓长袍。
他们在期待。
我在悲哀。
抬脚踏进门内,来自人间的炮竹噼啪作响。
纵使在心中千万次演练过,曲同舟也明显吓到了,但很快他欢呼雀跃起来,过来牵我的手。
我微微一怔,没有松开。
红绸盖住我的双眼,我被牵着来到室内。
桌上放着一碗阳春面,上面卧着两个鸡蛋。
屋内其它地方,摆满了层层叠叠的泥俑娃娃
我摘下红绸,无声地笑了,眼泪不知怎么地涌了出来。
指尖颤抖,我拾起筷子,胡乱塞了一口,味同嚼蜡。
曲同舟眼中迸光,他激动到声音发抖:「怀谣,之前的生辰我都补给你。」
「怀谣,只要你回头看,我一直在。」
「我们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
他顿了顿:「……你和虞子安的两个孩子,我也愿意收做义子。」
我放下筷子,轻笑出声。
「曲同舟,你还不明白吗?」
「那些,早就过去了,我早就不在意了。」
「曲同舟,你还要欺骗自己吗?。」
「睁开眼看看吧,我已经往前走了,你也别留在原地了。」
「我不会回头,你也等不到我,就像河流奔腾而去,你无法逆回。」
我伸手攥住离我最近的泥俑娃娃,伸出食指描摹它的眉眼,又狠狠将它掷向地面。
声音清脆,碎片四溅。
曲忆莲似意识到了什么,他哇哇大哭,双手牢牢抓住我的袖口:「我要娘亲!我要娘亲!」
我使劲掰开他蜷缩的手指,把他甩到一边:「别再演戏了,有时候演着演着,就把自己骗了。」
「曲忆莲,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叫忆莲吗?」
「那是因为你爹爹在想念他最爱的师姐。」
「你虽然由我的身体来到这个世界,可实际上你也更愿意做叶莲的孩子不是吗?」
「我成全你了,你哭什么?」
曲同舟面色僵硬,薄唇轻启:「把人带上来。」
进门的是一对中年夫妇,看起来四十多岁,粗布麻衣,很是拘谨。
曲同舟再度开口:「怀谣,这是你的亲生父母。」
「我帮你把他们找来了。」
我哈哈大笑,笑到头晕目眩,筋疲力尽。
「你是用这种方式威胁我留下来?」
「难不成,你还能把他们杀了?」
「怀谣,你知道的,我做的到。」
我扔给他一把短刃,他没握住,掉在地上哐当一响。
「曲同舟,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想寻到我亲生父母吗?」
「是我和虞子安成亲以后。」
「我想寻到他们,是想让他们看看,那个被他们用一个白面馒头卖掉的小女儿,现在过的多幸福。」
「那你觉得,我和你在一起还用寻他们吗?我幸福吗?」
曲同舟肩膀低垂,仿佛泄了气。
他命下人带走那对父母和曲忆莲。
曲忆莲自然不肯,拳打脚踢,翻腾打滚。
他果然比我想的还要顽劣。
但他终究还是孩童,被宗门师兄拦腰抱走了。
9
曲同舟搬来一坛酒,又拿来两个空酒杯。
「我们喝一杯?」
我出言婉拒:「不了,跟你喝酒不安全。」
酒坛的口就这么敞着,酒香浓郁。
我和曲同舟坐在廊下,观星赏月,偶尔聊天。
他开口道歉:「对不起,这次是我没准备好。下次的生辰,我一定记得。」
「没有下次。」
「我的意思是,下次无论是你还是曲忆莲,都不要来。」
他沉默半晌:「我只是想和你好好聊天。」
「嗯。」我抬头望天,不去看他。
「那你还记得这里吗?」
我指向庭中参天大树:「洞房花烛夜,你跪在树下无尽忏悔,无人不叹你的忠贞。」
「第二天你就发烧了,是我把你扛回来,又照顾你到痊愈。」
曲同舟面上尴尬,但无法反驳。
他岔开话题:「我还是想说,虞子安已经死了。」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能不能重归于好。」
「这对三个孩子都好,毕竟魔界多脏污,仙界更好。」
「而且,孩子们能有一个完整的家。」
我盯着他,想看有几层脸皮。
数不了,原来没有脸皮。
「重归于好,我们什么时候好过?」
「是非善恶并不是这样分的,你就算走遍仙界、人间和魔界,你都很难找到一个纯恶或纯善的人。」
「每个人都是矛盾的共同体。」
「就比如你,于人间万民,你贵为仙尊,护一方和平。于他们来说,你就是好人。」
「可于我来说,你薄情寡义,对我不好。」
「就比如虞子安,他是魔尊,于世间万民来说,他会带来灾难,是实打实的恶人。」
「可他对我很好,这就够了。」
曲同舟捧起酒坛,我默默坐的离他远了些。
想起种种往事,我好奇问他:「叶莲呢?你们没有成亲?」
「你爱她,曲忆莲也很喜欢她。」
「我又不在,你们应该成亲了才对啊。」
他放下酒坛,喉结滚动。
「我们早就结束了。」
「是啊曲同舟,我们也早就结束了。」
他扑过来,握住我的手,双眼迷离:「没有,我们没有结束。」
「我们还有忆莲,还有你养大的灵兽。」
「所以呢?」
「怀谣,他们需要你,我也需要。」
我拨开他:「你的意思是在我离开后,你莫名其妙的爱上了我?」
曲同舟连连点头:「是……」
我打断他的话:「曲同舟,你好贱啊。」
「在人生的两段感情里,你始终在用别人找借口。」
「为了权力,你放下叶莲。」
「为了爱情,你放下我。」
「我和叶莲,只不过是在被你玩弄选择而已。」
「曲同舟,其实你最爱的是自己,不是吗?」
他无言以对,趴在我的膝头号啕大哭。
「无论哪里的男人都是贱,只有得不到的才是最合心意的。」
「只有我的虞子安不一样。」
「曲同舟,以后对忆莲好点儿吧,他只有你了。」
我轻抚他的发丝,安慰道:「哭吧,哭完这一场,就全都结束了。」
10
送我们回魔界那天,曲忆莲哭的很惨。
他似乎意识到,这次是真的分离。
他背对着我,双手被曲同舟抓住,定在原地。
头颅却往后倒着,以头朝下的姿势努力捕捉我的身影,不肯放过一瞬。
大颗大颗的泪从他的额头滚落到地上,片刻后陷进泥土。
他声嘶力竭,哭嚎不止。
「娘亲,不要不要我!」
「娘亲,我会乖,会听话!我会特别特别乖!」
「娘亲,我不惹你生气了!娘亲,我再也不撒谎了!孩儿知道错了!」
「爹爹,你说娘亲爱我的,你说娘亲一定爱我的!那她为什么不要我!」
「娘亲,你别走!」
「求求你,娘亲!」
……
曲同舟站在我身边,低声道:「我还是想送你份礼物,你会喜欢的。」
我白眼翻上天,这人跟听不懂话似的。
为了尽快脱身,我只能敷衍应和:「行吧,行吧。」
「你别来就行。」
曲同舟笑了:「放心,我不会去的。」
当我驾穷奇走出二里地后,曲忆莲的哭闹声还在我耳边回荡。
砚溪问我:「娘亲,我们要回家了吗?」
我回她:「嗯,回家。」
砚书又问我:「那爹爹怎么办?」
我扭头看向饕餮扛着的棺材,无奈道:「也没烂,让他先这么待着吧。」
11
曲同舟果然不要脸。
仅仅过了半月,曲忆莲就骑着灵兽来到魔界。
好家伙,没事来串个门?
砚溪告诉我时,只说:「讨厌鬼又来了。」
我举着锅铲就去赴约,仔细一看,只有曲忆莲。
我长舒一口气,把锅铲藏在身后。
将他带回家中,我打开曲忆莲交给我的匣子。
里面有一颗丹药,流光闪烁,仿佛蕴含无尽的生命。
打开匣子里的信,是曲同舟的笔迹。
「虞子安未死,只是被我打断了魔骨,陷入昏迷。」
「如今,我用我仙髓替他魔骨。」
「此丹药由我仙髓炼成,有起死回生之效。」
「虞子安服下,定能苏醒。」
「怀谣,对不起。」
「我无法履行承诺,忆莲就托付给你了。」
那颗漆黑透亮的丹药,被匣子牢牢包裹。
仿佛曲同舟的眼睛,他也许在说:「我会一直盯着你的。」
摇摇脑袋,我试图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扔出脑内。
看着丹药,我犯了难。
吃吧。
想想是曲同舟的东西,有点儿膈应人。
不吃吧。
我也不能守活寡啊。
最后,我还是将丹药塞进虞子安嘴中。
曲忆莲走进来,他比我看见的任何一次都要乖巧,他温声道:「娘亲,我吃饱了。」
曲忆莲来时正值晌午,我刚做好饭。
也不能让他眼巴巴看着,就邀请他一起吃。
「我送你回去。」
我把虞子安的头重新放回榻上,趴在他耳边威胁着:「如果我回来时你还没醒,你就会得到我改嫁的消息。」
我笑出声:「说到做到哦。」
我噙着笑走出家门,只有和虞子安在一起时,我才能真正快乐,我才能流露出几丝未被磨灭的孩童心性。
曲忆莲坐在灵兽上,我走在旁边,相顾无言。
终于要到分别的时刻,我忍不住嘱托:「以后你爹爹不在了,照顾好自己。」
曲忆莲点头。
过了良久,他小心翼翼开口:「那我还是你的孩子吗?」
我摸摸他的头:「你永远都是我的孩子。」
灵兽呜咽,我也摸摸它的角:「你永远都是我的灵兽。」
他们满足了,头也不回地回了家。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心中怅然:「再见,再也不见了。」
12
还没进门我就听见虞子安在嘀嘀道道。
我趴在窗边偷偷往里看,他和两个孩子在小声说些什么。
「砚溪、砚书,你们喜欢中午那个哥哥吗?」
两个孩子摇摇头。
「爹爹也不喜欢。可是我们必须要承认一点,那个哥哥也是娘亲的孩子。」
「我们所拥有的、来自于娘亲的爱,有一份理所应当是属于那个哥哥的。」
「现在那个哥哥的爹不在了,娘亲很有可能要接他来家里住。」
「爹爹这么说只是希望你们知道,娘亲的任何决定都是合乎情理的。」
「我们爱娘亲,所以要理解和支持娘亲。」
「你们能明白吗?」
两小只摇头不解,却也能听懂其中几个词。
小小的手攥紧,高举过头顶。
「理解娘亲!」
「支持娘亲!」
「爱娘亲!」
我跑进屋内,揪着虞子安的耳朵追问:「背着我教孩子什么呢?」
两小只揣着手,嘴巴抿成一条直线,他们静静看着我身后。
见半天没有动静,两小只围着我绕起圈圈。
呆呆萌萌地同时出声:「爹爹说的不对,没有那个哥哥。」
虞子安猛地眼睛发亮,又忽的暗淡下去。
「娘子,不用太在乎我们的感受,我们能理解。」
两小只附和道:「能理解!」
「能支持!」
「爱娘亲!」
我捧住虞子安的脸,狠狠蹂躏着。
「曲忆莲被我送回去了,不会来咱们家。」
「我怎么能不在乎你们呢,你们是我最重要的家人,我最爱的人。」
虞子安欲张嘴反驳,我开口打断他的话。
「这个结局是我自己想选的,没有为了谁而委屈自己。」
「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身体瞬间腾空,我被虞子安拦腰抱起。
两小只率先占据床榻中间,小肉手拍拍竹枕:「今天我们和爹娘一起睡。」
虞子安不悦,但又因为抱着我腾不开手。
他唤饕餮进来,扬扬下巴指着两小只。
「把他们叼出去,可以含,但不能咽。」
「一个……哦不,四个时辰后再送回来。」
我轻拍虞子安的胸口,假装嗔怒:「我们一家四口一起睡,有什么不好。」
他趴在我耳边威胁道:「我当然要检查一下娘子想不想我了。」
「毕竟,她刚刚说要改嫁。」
我红了脸,却又动弹不得,只能使劲推他的肩膀。
虞子安哎呦一声:「娘子,你捶到我伤口了。」
我惊慌失措,彻底不敢动弹,双臂环住他的脖颈。
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蹭着我,他安慰着:「娘子也不必如此紧张。」
「毕竟我们还要共赴巫山呢!」